雨城四月
作者: 韩卓颖负暄而坐
蝉鸣与蛙鼓,一个生长在高处,一个蛰伏在低处,互不打扰。当它们和谐共处,夜色喧嚣,饱有多义。
送奶和送报的传递者,打开无数小巷的脉络,一条接一条,准时运输急需的养分。
出租屋中,蜗居了异乡人。久雨初晴,出门兜售废品。他们是这个城镇中颇具耐心的人,耐住月光碎片,出卖自身的方言,将苦涩与疲乏切分,装袋,讨价还价,称斤贩卖。
所有散落于生活角隅的肮脏,像昨夜未落完的雨,被蓝色雨棚拖延脚步,清早才滴落头顶。而途经的人们,兀自抹抹头,继续前行。
生活是具体的,有时,我们像极了一个戴老花镜的老人,负喧而坐,安慰疾飞的山雀,慢下来,理清生活这团糟乱的绒线。
或明亮,或晦暗
清晨,薄如蝉翼,蹑手蹑脚,像彻夜未归的独行者,不敢轻易戳破雾流。
一切浊气笼罩我们,而天空微微摇晃着蓝,如浅水澄澈,敞露胸襟,收揽城市的参差不齐,或光鲜,或晦暗。
钟楼停摆已久,阳光迟到,薄雾消散,城市的喧嚣慵懒地苏醒,像个孩子顶着青黄的胎毛,初降世间。
兀立昨夜,沙粒上潮涨潮落,推涌着城市的人,在摇晃的车厢中,像一个远足者,没有掌上地图,没有既定目的,随波逐流,抵达生活的目的地。
四月,随我去江边数风
你说,一个爱风的女子,最好连带江水一同爱上。岸边,赤足行走,用脚磨平水泥地上的沙石,无需良久,从此岸至彼岸,就完成了一次历练。
虽说我是个不善于精算之人,而有关风的事物,我会趴在风前,持有耐心,一一数清。譬如,晚饭后的湖面上,除却静,还稍显酡颜,许是白日将她灌醉,想让她沉醉不归。
豌豆,于体内一颗接一颗隆起,爆裂,积聚力气,冲破了紧裹的外衣。每一次妊娠,流出了砭骨的疼痛,江水如何止住,春风又奈其何,仅需阳光施以援手,一寸即可。
浣衣女,嘴边哼唱的谣曲,是一个孩童耳蜗中贮藏的芽子,也是一座城市的印迹,古老又簇新。
江水的胸襟仍不够宽阔,我常驻足冥想,就像海水,悉数包揽四围之物,疼惜每一株经受岸水莳养的苔藓。
雨城四月
再回雨城,已是四月。落地时,天边堆涌紫黝黝的霞光。
与木之缘,有迹可循。五行缺木,取“颖”,从禾顷声,义为禾穗尖端。儿时练字,木头的一端撞上另一端,长出母亲偏爱的茧子,纸背上,满身伤痕。
那时,坐在教室内,四围山色中,草木灰的味道,缓缓吹入昏昏欲睡的课堂。冬日清晨,钟摆近了,山也近了,一层层湿冷挂在鼻尖。云雾,深深隐人山间。
丽水,是山城,亦是雨城,山雨之间,多是绿野。喜欢背靠图书馆落地窗的桌子,回望,云山搞锦。列车已过,人群涌出,如倾倒鱼缸,漫游的鱼群,扑腾此生,潜入重重春山。
我们在蛙鼓声中谈天
傍晚,她与我闲坐在池塘边谈天。我们并未规定具体语境和事件,只是谈论,青蛙何时止住噪声,或是想象,夏日来临,荷花满塘的景象。
我们还谈及未来,如此虚拟之词,像潮汐围绕太阳与月亮,在某个清晨和夜晚涨落,更无法精算出下一场烟雨,迷了归路。
最终,我们回到蛙鼓声中,三月樱花即将悉数绽放,积极回应春天,蛙鼓声或许会积攒起一个又一个无人陪伴的暮夜。这是我们目前全部的浅薄认识。
暮色四垂,我的弱视症复发,使我只能辨别呼吸和声音。
你问我:“孤独吗?”
沉寂一片,风,终止了对话,终止了蛛网思绪。而蛙鸣,正是此刻的回答。
立交桥下
儿时,我们在青石板上,踩着她的身体欢愉,让江水浸没脚踝,向体内渗透清凉。
我们眼瞳澄澈,倾听了半个世纪的浣衣声在桥下轮回,捶打青苔,泪痕生锈,没有一丝哀伤,兀自编织着古老谣曲。
姚江,用她一生未尽的善意与耐心,洗净了我们,那些污秽、自私与冷漠,悉数奔流而去。
如今,我大悟,她的洁净比岸上自由的风更令人沉醉。
山楂花之恋
天气回暖的日子里,我捂紧敞开的胸襟,用以温存我们的爱。慢解冰霜,春寒料峭,风只顾四下吹拂,吹白了我们的翅膀,吹软了心脏,就飞这一次吧,我们告诉彼此。
腹育孩子,选择初秋季节降生。翠红的眼睛代替我们宽慰了生活,而生活并非用来欣赏,亲尝后尚裸露出酸涩,翻涌着,曲折上升。似乎没有什么足以阻止。
动物世界
那只雌狮,肩膀宽阔,而柔软,靠近猎物的策略,匍匐前进,唯有风知晓,草颤动的速度。
水牛群正迁徙,落单的小水牛成为雌狮的目标,而水牛作为团结的集体,不会坐视不理。
早已习惯,对于猎手的臣服,一只鹿角,在无尽争斗中,自觉卸下,我们永远无法明了——
白鹊鹄口中,到底悬置了多少世界高傲的真相。
一场角马的大迁徙,惊扰了尼罗鳄漫长的沉睡,泥水始终潜伏未知的危险。山体作为支撑,下压重量,宽腭撕咬马蹄,攫取前方之路。
深谙,猎人隐藏于,一枚子弹开在的殷红的丛林中。
雨中闷雷
空中,列车骑行一朵乌云,再多加些,让隆隆声适时而落。冲撞墙垣的黑色之物,率先劈人樟树林,叶子被掩捂干涸的嘴唇,发出呻吟。
雨,如细针刺入海绵,每个人都会有一寸之地被浸湿。湿盈盈的,只是故事开头。
午后雨,像一个老人,慈爱枇杷树上未开的果子,用鸟鸣催生。纤绳将尘埃和土粒一网打尽,互相置换空气,深入深井,寻觅一个容身之处。
直至某天,我们身上的海绵,再也无法疼痛出水珠。
上山行
这个时节,落雨是常态,或许并非雨水。
我们开车盘绕山路,风摸过了竹林,像孩子初生人间,顶着青黄的胎毛。
坟冢的尘土,已被雨水洗刷过几遍,在我们登山之前,流水潺潺,从山巅流进山底。
而我们,只是一粒蚂蚁,小小的,寄居于未名的土里,今天以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