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的研究(外六章)
作者: 酷乐猫酷乐猫 2000年生于湖北钟祥。
窗外的树上长了青苔,颜色很沉,像是雨水敲打后沥出的淤青。事实上,它们早就存在,并在大多数时间里,作为皮肤上的另一棵树生长。不理会月光的鞣制,耐心地使用绿色修补樟树的灵魂。
它们早就存在,早过永远茂盛的塑料草坪,早过浓缩黑夜的荧光颜料,早过我用来遮盖头顶的一扇芭蕉。甚至早过绿的诞生,早过绑在蓝与黄之间那根布帛的褶皱。
关于绿的研究,恐怕无法拯救我的孔雀,它的尾羽,正在烂掉。桥下的青蛇告诉我,这场雨已经下得太久——久过多细胞团藻第一次伸出捕食的鞭毛:久过山中松石第一次脱落在旷野的断口。
鹤雨
雨还是没停,像误人了一场漫长的告别。人们身着雨衣,保持距离,轻轻低头,彼此隐藏悼唁的眼神。
你就这么站在那里,站在那面锈蚀的窗户前面,雾气折射后的微光悄悄打薄,你的影子——瘦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严丝合缝地扣着上臂。肩膀稍稍凸起,勾连锁骨,围出一潭不可知的阴,实在适合,在其上立一对亭亭的鹤。
但即使那些鹤真的存在,恐慌的双翼也无法飞行,半空中挣扎的样子,像是两架氢气不足的软式飞艇。牵引,也许就是它们能做到的全部,也许能让你想起那些抬头的看,也许能慢慢打开一点,你那以微妙弧度闭合的脊椎。
其实,对于一棵树的生长姿态,并不存在正确与否的判断,是我过于呆滞么?是我迷信了雷同的力量么?是我早该窥见那根将制成惊堂木的树枝么?我知道的,我不走近。你守护在那之后的东西珍贵,你不用交予。
只是在后来,某一次分享山竹的时候,我开始从果肉瓣数的奇偶中学会计算。我才明白,那些你从我这里取走的光,如此恰好——不比白天少,也不比夜晚多。
悲伤洗印术
躺在没开灯的床上,像沉在某间暗室的显影液底。
不过是亚硫酸钠的利齿几口,不过是卤化银的咄咄杀心,这都无法使我颤抖。但请你记得,再微弱的光,也能把我摧毁,再多检查一次好吗?包括那颗没有完全熄灭的老式心脏。接下来,一枚一枚地剪,等那些瞬间的影,盘旋着,重新落成我的一部分。
搅拌,当然了,你得搅拌的,就用颠倒首尾的力度来,用捧陶土塑型的弧度来,用漫不经心的指尖调用苛责的词语来,搅拌,之后,用过去的伤痕将我稳定。那么飘忽,那么悲伤,像打开一个空荡的花梨木盒。
这样也好,也许你早就痊愈,不需要真的把答案冲洗。被月光晾干之前,我在缝补裂纹时,静静地想。
失眠纪实
焦虑之手,穿行在每一片失眠的肺叶,把向往捏成咳嗽的圆,后从喉咙中一粒粒捻出,敲打进满墙的灰。双耳,几乎被黑暗扯成一只兔子,探听四周,害怕陷入梦魇守株的埋伏。自寂静缠绕而上的,只有换季的藤蔓和指尖闻而不见的工业槐花。
最近总是失眠,白昼的壳太小,容不下梦境舒展,轻轻在床沿磕开,碎裂的声响脆如雷霆。像魔术师从手心打开一扇手帕,模仿着放出一只鸽子,先是一根簧管的叹,后是一群高低声部的唱诗,密集的庄严在空气中弥散,一阵阵漫过我。憋气,望着头顶扩散的波纹,不管如何观测,圆的合成路径都是愤懑和笑容。二分法可以局部对抗成见,左右腾挪,能够轻易分离躯体和灵魂,不需要的部分拉扯着滴淌,沾湿枕头——白日是梦的外壳,而床是躯体的。
生活是一场漫长的失眠,苏醒只是再次前往睡眠的前奏。上浮抬头,第一次感受到月光在脸上强劲地走动。
夜行秋
回程时,我挑了更远的一条路,故意走在那些陌生的栾树旁边。秋的引力,正不断从它们身上掠夺着语言,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它们正一字一句地衰老。
我恐惧于季节如此庞大的质量——将一百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堆叠在一起,压缩成瞬间,装填进枫叶或者乌鸫的鸣响,一拳就将我击沉。
不太公平,对吧?
在这无限制的搏击擂台上,我们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假装抗拒毛衣的束缚,脆弱到需要啜饮一杯赛博的奶茶。
孤独总是和寒冷一起到来,偶尔分出先后,令人想要拥有动物园里黑天鹅那身防水的羽毛。
我把双翼抬起来,遮蔽着脸,运动服的内衬里落下几根线头。你也该从这片阴影出走了,透过缝隙,我望见那弯被黑色剪碎的下弦月。
绕越
寒冷蛰在脚踝,扮演靛蓝的蛇群,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要缴纳轻盈的留心——过于谨慎,成功也会成为一种灰心。
我忘记是如何来到这里,也许是想去对岸看戏。那边,橘黄的灯芯把云烘得很高,很柔,像一匹温驯的小火,焦褐的底端煎出一丝苦涩。现在,我在湖中央,眉毛开始抖落冰碴,往日的幻影被折叠成三棱锥,撒进瞳孔,使我不敢睁开,只依赖鼻腔和皮肤。
前进,如此确凿的事实,抑或一次没有终点的完成。迈左脚,然后是右脚,口诀默念,简单的心法别无其它。温度的失去,源于某次踩空的陷落,像一场失败的谈判,先是失落碾过,接着一句一句收割,铁杵捅进鼻腔,蛇群拥上撕咬。
身体里的红,已经不够支持我的轻盈,沉下去,浮冰穿行其上,投下一片阴影。方圆没有声音,雪,只是下它的气候。
取火
睡前,微信的窄框里劈来一道闪电,而后是满夜的雨声。友,今年的冬天来得实在太快,原谅我这双因冻僵而失灵的耳蜗。
我当然在意任何你遭受的,但我得往干瘪的胸腔里填进更多氢气,才能让你拥有雀跃而下的决心,这并不容易。蓬松并不属于我们,当你无法打响第一簇火苗,你就会加快拨动打火轮的频率,甚至遮上每个防风孔。我们太需要吞服这抹红色来照亮彼此,一块浮冰是无法融化另一块的。
我想告诉你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最近洗手池堵了,索性用来养鱼,红的叫小绿,绿的叫小红。我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又删去,像表演着一场21世纪的钻木取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