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词条
作者: 蔡淼桑皮纸
南疆的桑树拉缓了生长速度。
以胡杨碱和土碱为原料。
伐条,浸泡,剥皮,锅煮。
过滤,锤捣,发酵,捞纸。
滤水,晾晒,揭纸,分类,打磨。
十三道工艺,保留一张桑皮纸应有的尊严。
赋色于桑皮纸上,大漠还乡。
你看见一位于阗长者,长须飘飘,手指蘸墨,点染之间山水复活,皴擦涂抹,速写西域村庄。
像是陈旧的事物,每一张桑皮纸都需要线条与词语的滋润。
面对一张桑皮纸,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殉道之书。
重叠的纸,铺开的纸,享受刀割之痛的桑皮纸,接受沸水蒸煮、敲打的桑皮纸。
面对世间酷刑,正在为时间写下无言的辩护词。
胡杨
让万千语言失色。
活在文字中,活在沙丘里,活在史书的笔画中,活在墨色勾勒的画册中。
沙漠中的一株胡杨——仰起头来。
他站在沙漠的腹部,肚脐眼的位置,风把沙漠这位庞大的孕妇塑造成平躺之姿。
只有这株胡杨能做她的孩子。
此时,她们不再是敌对者。
彼此陷进对方的身体里,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沙漠收走了风的音量,一株胡杨也不会感到孤独,他的叶子慢慢变黄,一场雪后,她们终于相认。
胡杨成为旷野上唯一的庙宇,而沙痕是面向苍穹的经文,隐风而匿的传播者又一次踏上了远行之路。
疏勒乐
以源于疏勒为名,后传入中原,为宫廷乐舞。
以歌带曲,以曲带舞,以舞奏乐:歌中有舞,舞中有乐。
箜篌,琵琶,箫,筚篥,羯鼓。
乐器,音波缠绕,勾兑一曲西域佳酿。
史册中的传奇,辑要之言不曾传录。
盛世的乐曲,岁月的稿笺,后人在壁画以观者为名完成一场隔空抒情。
来自荒凉之地的人,内心有一种亘古的丰盈。
风月入曲,沙雪入舞。
乐师身负乐器和西域的月亮,在交替和换盏间惊鸿一现,幻境如禅。
健朗者,勾,弹,吹,拔,万水千山搬寄而来。
洒脱者,说,跳,拉,提,百转千回踏歌即归。
乐器不语,疏勒静寂。
音乐是生活的解药,众生为药引——
持久的争鸣永远在场。
葫芦烙画
疼痛抵达内部,穿过皮肤,美学举起命运的面孔。
法器标配,“福禄”无边。
脱离藤蔓,“八月断壶”。
体重虚浮,轻是另一种放下的禅意。
内部的空,哲学世界里的无。
在灵隐寺,有大人抱起小孩让其摸刻在石头里的“无”字,无病无灾,无烦无恼。
放下,皆好。
葫芦早已顿悟,尘世苦厄,渡已渡人,烙铁之痛轻如浮沉。
千万个不愿意长大的葫芦,被系上红绳,电流把烙铁变成另一种红绳。
肉身纵容那火红的跳动,承接速成人之礼的局部,反客为主角。
它们在游人的微笑中获取了唯一的真谛——及物。
无花果
雌雄异花,花身隐于囊状花托内。
新疆的糖包子。
夏日沿街两边,维吾尔族老人盘腿而坐,从树上摘下的无花果,摆成一层又一层的佛塔,阳光浴金,岁月的轮廓倒扣其上。
五千余年的栽培史,庇护罗马的圣果。
世界陷入甜蜜之中,取其叶,握于掌心,用力一拍,二次分配糖分,暴裂的甜俘获舌根。
一个个无花果被沿途的人买走,像是揭走房顶的瓦片,金黄色的喧哗被路人一一领走。不仅是愉悦,还有那些虚无中去除炎热的魔咒。
最后的无花果卖完,老人看见,夕阳浮在雪山之上。
他思忖:好大一个无花果呀,整个人间都已经成熟。
喀什花帽街
穹窿。
花帽源自手工,男女有别,四棱交汇于顶点。
图案源自果木草物。
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身份,佩戴不同的花帽。
在花帽街,人们挑选花帽,仪式充沛,寓意窎窅。
明亮的镜面上放着各式花帽,试戴。
流泻而下的灯光是他们对生活的另一重理解。
陷入重复的日常,平凡的事物总是带着普遍性。
每一个走进花帽街的人,都是面相师。
远涉而来,头顶丝织的花帽,起伏的线条对垒。
盖在头顶的花帽,迎接光的沐浴和人们的注视。
从一家店到一条街,无数个穹窿汇聚成语言的灯塔。
每一个行人,身披朴素,笑脸而来,清朗而归。
鹰嘴豆
豆中之王,尖如鹰嘴。
命运的子宫里的独生子,高贵,享受唯一的母体。
脱囊的鹰嘴自带编码,美食的破译本,鹰嘴豆加入新疆凉皮队伍。
在南疆,每一个少年的兜中都有一袋炒熟了的鹰嘴豆。
它们是子弹,是炫耀的资本,是童年遗落的名词。
四十余种近亲,庞大的家族。
鹰在天上飞,鹰嘴豆在荒野凝望迁徙的版图。
鹰嘴豆,粒粒坚硬,储藏阳光的容器。
珐琅般的光芒,无论何时,尖锐从不离身。
反视己身,羞愧。
未见焰火的种子。
独行者。
将全部的隐喻抛洒在风中,亘古的混沌中一颗豆子的独白之语。
如鹰的尖啸,刺入长空。
英吉沙小刀
必然有一种锋芒历经火的锻打而藏身刀匣。
小刀,光亮,刀脊穿透通感。
拴在腰间,放在餐桌前,剔骨割肉。
每一刀都能听见回声,穿过空中的隐秘之语。
刀身时刻保持警惕,锋刃自带个性。
以一把小刀的赞誉换来边疆小城的声名,无形的刀回荡在言辞之中。
必然要有这么一把刀,为疼痛预备。
昏睡的人大多以枯坐度日,刀不再留恋血液与杀戮。
小刀敲打骨骼,奔赴现实的旁白,独留一串韵脚。
小刀被打包运往全国各地,每一把刀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主人,正如每一块铁都在刀的内部唤醒储藏已久的苦。
手持英吉沙小刀,像一片竹叶,总是能带来意外之美。
刀郎
刀郎:集中,成堆聚集在一起的意思。
战乱成为逃离的借口,安居是藏在心底的愿望。在塔里木河沿岸,他们朴素而勤劳,勇敢而善良。
他们以草原的辽阔逐水而居,他们演奏术科姆,跳着麦西来甫,同时驯服荒凉的沙漠。
他们在密林深处讲述久远的传说,嘹亮的歌声让迁徙的鸟群驻足而望。
远离人群和战争,音乐、美食自然成为生活的日常。
在荒芜中流浪,自由迁徙。
随性的力量相互感染,穷苦出身,歌声粗犷。
有马匹、阳光,水草和随口吟唱的诗。
渔猎,烤肉,食物的金黄散播秋收的消息。
从狩猎游牧到农耕,每一个人都叫刀郎。
每一个村庄,每一株草木,都叫刀郎。
那个传奇的歌手又一次隐身,而无数个年迈的刀郎依旧在沙漠中歌唱。
韵律在冰川上摇荡,快乐是人间永不过期的药方。
库车小白杏
杏如星,挂满枝头。
果面光洁,皮薄肉厚,甜而不腻。
大如鸡蛋,小如荔枝,光泽剔透,喂养神灵。
食其肉,剥其壳,取其棱。
杏仁炒食,制酒,入药。
龟兹胜地,白杏似祝福堆满碟盘。
户外的少年在树下捕获光的斑影,他吹响手指,发出悠长的哨声。躺在草丛里的孩子很快聚集在树下,摆开阵法,一脚踢在树身,杏如雨落,白线纺成迷宫,少年们迅速收网,逃离现场。
你走过去,仍有杏子扑向地面,光亮的路标露出真实的伤口。
小白杏,在偏僻的小路上前行,村里的百岁默麻在阳光中打捞潮水。
杏子落在村庄里,连同清晨的鸟鸣和夕阳的碎光。就这样,一颗颗小白杏正好装满了每一个人的心。
默麻把杏核,摆成一排,立在墙头,都是远方的孩子,下坠的物体,脱去内身的衣服,才能在冬天攒够攀爬的力量。
小茴香
形似稻谷,粒大而长,饱满。
捧着阳光的巨伞,在梦境深处有着散寒止痛之效。
躺在竹筐里,粒粒兜售护胃的心绪。
药柜里的必备之方,厨厅内天然的香料。
原初的面相,西北大地上精壮的汉子。
果实宣告秋日的思想落地,黄昏里的小茴香在惊骇中回到空荡的时刻。
亦药亦食,药食同源。
修辞和秘密隐身,味道奔走,它们越过我们的鼻尖,抵达疼痛的部位。
降落。就像一片叶子在风中落地一般。
和相爱的人走在市场上,我们把手伸到装满小茴香的袋子中。
触碰的那一刻,你突然想到:
“人都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个广场。”
坎士曼
维吾尔族用于锄地、挖土的农具,用铁制成。
挖渠筑埂,松土除草,引水灌田……
农具接受劳作的洗礼,在一把坎土曼中,我们看见了南疆半部农业史。
一根木柄,一块呈盾形的下部带刃的铁头。
两种不同的材质,相互摩擦为一种田野的仪式。
汗水顺着手臂进入木柄,它们渗透木层的缝隙,岁月的包浆折射出一幅劳作之图。
坎土曼洗净之后,可以当作盛菜的盘子,大地是食材,而锋刃用来切瓜,亦可献出身形用来泡馕。
一把坎土曼,多种用途集干一身。
智慧解放了生产力,平衡术成为生活的名词。
它们在院子里接受月光的恩赐,俯身田野,坎土曼敲响了荒原。深入土层,让种子发芽,让绿铺满大地。
丰收的时候,我们看见田埂上的老人拄着坎土曼,阳光铺陈——
一枚粮仓的印章长在土里。
地毯
多层边框,几何图形扩张为一种丰富的结构。
超过千年的传承,时间史中一页厚重的书签。
古精绝国的墓室中曾出土过地毯残片,细节仍旧丰盈,残而不缺,似前世设置的无言之碟。
取自羊毛,纺纱生成,手工编织法。
纵横穿插,席地而坐,坐而论道。
如何突围?一块地毯无法提供准确的路径。
它们在时间的侧面,光影与山川,各式纹样,植物花果,枝叶及各类动物缩略于地毯。
简单的横平竖直中呈现了变化的丰富性。
贤者,坐在地毯上布道。
孕妇,躺在地毯上受难。
国王,跪在地毯上祈祷。
世间最柔软的羊毛见证着盛衰与死亡,哭泣与欢笑。
一张地毯,平民的安乐园。
铺毯,挂毯,坐垫毯,拜垫毯,褥毯。
一群羊正飞快地奔向林间……
石榴
“千房同膜,千子如一。”
可食,可药,可饮,可作染料。
落叶灌木交付出沉甸的列锦,肉体和灵魂相拥,合二为一。
史书中迁徙的论述,镶嵌了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