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为晚归的船只歌唱
作者: 柯健君看着缓缓落下的暮阳
我转过身,不忍再看被捕上岸的鱼和贝。它们堆积在一起,不断翻动着,似乎紧张、挣扎。而渔夫们一筐一筐搬运着,仿佛把我仅存的爱与善也搬走了。
很多时候,都会面对这样的情景。在码头边,有被捕捞上岸的鱼、蟹、虾和贝壳,有些鲜活着,有些已经死去。也有些晒在地上的鱼干,不断被风吹走水分和固有的味道。
这样的时候,我会做些什么?
我会看着缓缓落下的暮阳,念及它的温暖与无私。可是,再有爱意的光线也护卫不了现实对海的杀戮。
我,大海,那一块礁石,显得越来越沉重。
为着暮阳的无力。为着在岸边、在海上、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遗落着无奈和难以描述的愤慨。
即使我转身,也不能阻止工业脚步的加快。
即使我祈祷,也不能免除鱼类遭受捕捞的境遇。
暮色中,我看着海,也看着缓缓落下的暮阳。
渔火为晚归的船只歌唱
我喜欢听海风唱歌。
忧郁的时候,或不想忧郁的时候,我就去海边的堤坝上,听海风唱歌。
听苇丛里的蜗牛,拉起小提琴的旋律。听岸边的铁锚,奏起萨克斯的曲调。听海面上的波涛,弹起钢琴的韵律。
在我的故乡,椒江的人海口:台州湾,靠近东海,会在狂风肆虐的季节里歌唱,沾着浓浓的海腥味。
黄昏里,海风吹呀吹,终究吹走了不想忧郁的人的忧郁。海风吹着码头的石栏杆,唱着港口明亮的晨歌。海风吹着小镇上空的浮云,唱着烟火袅袅的暮歌。海风吹着台州湾两岸的灯火,唱着城市迷醉的渔歌。海风吹着我的小城,海风也吹着我的国度,海风唱着让自己快乐的歌。
在海风的歌声里,我静静听着或轻或重的低咽,想着那是谁的哭泣。在不想忧郁的时候,我就去礁石角落蹲下,不去想忧郁。
我会像海一样歌唱,不畏惧一切地歌唱。
对我的亲人,我像涨潮一样地爱他们,歌唱他们给我血液和身份,歌唱我们一代代繁衍。对身边友人,我歌唱他们的努力,轻轻的涛声也为他们喝彩。对陌生人,我也愿为他们像海一样歌唱,为他们艰难中仍不停息前行的足迹。
爱我的人,我像海一样,为他歌唱。
晚归的船只,我用港口的渔火为它歌唱。
我愿像海一样,毫不隐瞒自己的内心,只是敞开胸膛,一直唱着,唱着……
我的爱只为磨难与悲悯而爱
在大海里弹奏的那些歌,有日寸是小夜曲,有时是行板。或者,是低沉的唱诗。
节奏间有着舒缓与慢顿。
如果你倾听,就会听出喜悦或悲伤,雄壮或低沉,嘶哑或高亢。你的心情,也会随着波浪的高低变化而起伏。
夜色中,我会卸下白天所有的伪装与虚浮,像一只小小的螺,慢慢地移向海。我要在这宽阔无边的蓝色间寻找热闹后的孤独。
也许在这大海之上,我能找到自己的歌。
我爱雄壮地、有一点粗野地歌唱,像礁石与浪碰撞间发出的毫无顾忌的嘶吼。这样的歌唱直白而简单,直抒胸臆,一点都不在乎周遭世界的眼光。这样的歌唱,也在灯塔的光照向夜航的船只旁,也在阴霾与狂风的恣肆中。
越是有着磨难的地方,越是有着悲悯的地方,就越是有着这样的歌。
而我的爱,也只为磨难与悲悯而爱。
或许我的爱,有时也鲁莽得可爱。
爱着落日,是因为它是天空的一滴泪:爱着渔民扯起船帆时淌下的臭汗,是因为它也是海水的一部分:爱着渔村里用抗争和勤劳勾勒的曲谱,是因为它透着泥浆、腥咸与永存的味道;爱着机帆船粗糙的马达声,是因为它奏出了自己对爱情的旁白,在寂寞无边的大海上,一直唱着,唱着……
那些历经的磨难,那些尚存的悲悯,我的爱,为着它们而爱。
来自生活的轰鸣和悸动
大海本身就是一种命运,它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
如四季洄游的鱼群,如冷暖变化的气候。有时候,它会让人恨它的狂暴;有时候,又让你爱上它的平静。
在这样的命运规律里,我们都只是一部分。
水珠是海的一部分,海是地球的一部分,一个事物始终是另一个事物的一部分。一个事物,只是自己的全部。
当我坐在堤坝上,站在船甲上,不过是世界渺小的一部分。渔火,灯塔,铁锚和岩岬,也只是拥有自己的全部,并成为另外事物的一部分。
我写过两百多首关于海的诗歌,描述海的秉性和苦难,却写不出大海本身的命运。它的远与近,它的奔腾与离去,是我永远都无法轻易解释的。
我那充满蓝色海腥味的歌,或许声音粗犷,旋律绵长,或许是一直在寻找着的午后海面上的那一片光亮。或许它们就是我建造的一所房子,叮叮咚咚又咚咚叮叮地响着。
我也会骂海,骂它的无常和暴躁。但我微笑着,面对磨难与逝去。在黑暗中,笑给自己的内心看。平静地接受大海和来自生活的轰鸣与悸动,在吟咏之后,仍然翘起嘴角。
在那颗回家的星星睡觉以后
我梦想有一间海边的房子,它坐落在山坡上,迎着海风吹,迎着日升日落,以不高不低的姿势看海。
我梦想露台上有一串长长的风铃,它沾着浓浓的海腥味。风吹过来,摇晃时发出这样的声响: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叮叮咚咚……咚咚叮叮……
像无尽的海,绵绵延延又延延绵绵。
夜间,海风狠劲地吹时,涛声发出无惧地呐喊,盖过了露台上的风铃声——轰——轰——哗——哗——
那声响,似乎把星星都惊醒了。
我梦想着,能够在闻得到海味的房子里读书或修剪花草,或能够常常望向无边的海,看远处的寂寥是怎样无端地消散,又再次聚拢;看海天一线处出现点点渔帆,又在更远处隐没;看夜空的星星将光辉洒在海面上,又悄悄收回。
我梦想着有一间这样的房子: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收集涛声,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收集星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收集梦想。
在这样的房子周围,晨雾有时久久不会散去。迷人的斜晖在黑夜降临以后,还会透着光亮——微小的,针孔般的,星光一样的光芒,照着我的心上。
风大时,我的耳边总不会安静。总是会有风铃和涛声相互交织着的声响……叮叮咚咚……轰……咚咚叮叮……哗…
起伏的声音,仿佛世界在读一本哲学书,无尽地思索着。
我总在那颗回家的星星,临睡时轻轻地祈祷——愿安详的世界一如既往地安详!
在风的缝隙里隐藏着大海
我从沿海回来,带着失落与忧郁。
那一带临近海的地域,再已找不到苇丛和滩涂的纠结,而浓浓的海腥味也变得浅白了。
为此,我开始沉默。默默地看着周边的一切,默默地看着远远的海,默默地任凭风吹。
浪涛,码头的铁墩和堤坝,也如此地沉默着。
只有风在吹,吹过宽阔的海面,吹过长长的堤坝,吹过岸角和台阶,吹过城市的街巷和马路。
风,也狠狠地吹着我。我想,在风的缝隙里,一定隐藏着尘土与阴霾的喧嚣。远远的,是涌动的暗流和乌云。近处,是推土机和打桩机的腔调。风把它们吹出了工业的节奏。
月光下,海波缓缓地涌动着,声浪一阵紧过一阵。我不由想起,那只蟹毫不放弃想要钻出岩洞的努力与执著,那块礁石想要移动半步的梦想与坚守,那只船想要航向大海深处的激情与坚强。
似乎,这一切都是久远的事,都已吹散在风中。
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海,并一如以往的辽阔?
是什么,压抑了它原本曲折的情感?
是什么,把我的生活轰隆隆地轧碎?
我多想从风的缝隙里找出隐藏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