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的麦子(外四章)

作者: 沈天鸿

麦子在生长的尽头无言地站立,它已无路可走了。

麦子早就明白这一点。因此,它庄严地站着,迎接这样的时刻:

夕阳燃烧在西边的天空,麦子燃烧在仿佛是地球中心的田野,金黄的麦秆微微起伏着血样的红色,就像从麦子身躯内部燃烧出的火,但不是烈焰,而只是文火。从容,肃穆,甚至没有火苗。只是类似于火的火。

麦田无边无际,因此这是壮阔的燃烧,火中的麦穗麦芒清晰可见,宛如凤凰之羽那样朝着天空,又像是朝着大地张开——涅槃的场景,不会有灰烬,也不可能有灰烬。我注意到,这时候的麦田里,只有风,只有无边的寂静,没有人。

焚烧的火熄灭之后,到来的必然是夜。阴历五月的夜,已经开始有浓重的、散发着凉意的露水……

这是人类生命以及生活的场景吗?显然,这是一个象征,并且也很显然,它象征的只是整体的人类,而非某一个人。

我再次想起了去年冬天从麦地边走过时见到的情景:

积雪覆盖着麦苗,随着地势的起伏,积雪时厚时薄。足够厚之处,望去只有雪;但在稀薄一些的地方,麦苗的青绿色就忽然闪现出来了,仿佛是麦苗也在雪中行走……

它们最终走到了这里。无路可走。它们燃烧,它们把新的路留在它们的麦粒中。那是种子。种子在,路,就不会绝;涅槃,就会重现。

乌江渡

1这就是乌江吗?而今我又重来,让乌江涛声渡我。

但涛声苍茫啊,苍茫的历史没有彼岸,尽管一千种声音在对岸呼唤我。

我非项羽。

然而,我也只能在此岸站立。

2想起破釜沉舟的故事。乌江渡,是又一破釜沉舟的渡口。

不肯过江东。项羽的血,已经回到血的深处。

以其始,亦以其终。永不消失的是乌江渡的涛声,一万种声音在一片苍茫中以手推我。

远处,霸王庙的晚钟又响了,一声,又一声……

距离

一片树叶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过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却仍然横亘着一段从起点到终点的距离——

距离总是完整的。

那片树叶是使距离完整的一个标志。

但倘将目光越过那片树叶,投向那块碎石,甚至是碎石边上那只缓慢而又急速地离我越来越远的蚂蚁呢?

无疑,距离之后也还是距离,别无其他。

当然,也完全有可能,那只蚂蚁拉着距离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树叶这儿来了。于是,起点又成为终点。但距离不因此而消失。

那只蚂蚁毕竟努力过。仍然存在的距离毕竟不是以前的那个距离。

——虽然距离总是完整的。

雪人

雪人被春天融化时,是不是被春天感动?是不是要张嘴说话?不然,它为什么会流泪,并且嘴巴渐渐张大?

一切都要和春天融为一体,甚至包括江河中突然翻滚起来的泥沙。

来自天空的雪人,在春天,没有阳光的帮助,它也要回到天空,变成春天的湿润的空气,变成那空气的咏叹,像音乐,不断降临又不断飘散,构成春天天空那片超凡的蓝。

雪人是否与人一样也有回忆?

我只能猜测,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来自遥远天空的雪人宛如外星人,我对它的内部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可以观察到的这个事实:

它们和我们共同享有连接在一起的这个冬天与短暂的初春。

但是,有一个奇怪的事实一一

我从来没有堆过雪人。

星星·星空

一星星的生物钟与我们不一样,它总是在夜色降临时醒来,在天空中嬉戏,但它们玩的是一种我们只能仰望、永远不能理解的游戏。

那游戏一定是快乐的,所以,星星才明亮如清水,闪耀着各种透明的神秘,宛如一群群白色的海鸥,在深蓝的海面和淡蓝的空中飞旋,只是由于过远的距离,看起来,它们仿佛静止不动。

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星星是一种声音,当我在一片守着湖水的草地上坐下来,从四周树木特意留出的那片通向天空的空白中,我就听到了它们充满创造力的叙述,包括万象,只是从来没有提到过我——

这让我有些遗憾。但我能够理解:我,一个地球人,理所当然地在它们创造性的叙述与冥想的天空之外。

想想一生中那许多没有星星也没有星空、一无所有的夜晚,能看到星星和星空,就已经是幸福:

这意味着你没有融人黑暗,而且有了证明你存在并且活着的身影。

二星星在白天去了哪里?

我站在足够强烈的阳光中,但仍然感觉到洒在身上的,也有星光。

星星在白天留下的只有星光?

遥远又遥远的星星啊,你们的光本来比阳光更加强烈,只是因为遥远的距离,你们的光变得如此黯淡!

距离,使火减退了热度,减退了红色,即使在夜晚,让人看上去,也仿佛只是无边天空的海洋中漂浮的点点寒冰。

距离总是让人感到凉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