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间

作者: 李涵淞

自大海来

城铁在枝叶缝隙中飞逝而过,裹着夕阳,身上闪烁着鱼鳞片的光,像是一条湿漉漉的银龙穿破虚空之海。

很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大海深处走出来,在古代遇到了马匹,日行千里,三天可以交换一封信件。

现在有城铁,当年广袤的旷野成了城市,路线被分成一个个距离均匀的站点。

人流交汇又分散,在这片迎着晨曦攒动的人海之中,我们可以找到远古海洋闪光的隐喻,披着光华的鱼群成群结队经过彼此,直到很久以后,有先知看到了更耀眼的光。

他们走出来,形成了我们。

青铜时代

凿石为器的远古时代,人们磨碎泥土,捏成陶罐,放到火堆里。

直到窑洞的温度足以熔化铜,土壤渗透出一缕金属的光,粗糙蒙昧的天空被撕裂开一道文明的口子。

觥角盛满了酒,编钟被击打出恢弘清脆的曲子,钟鸣鼎食,空气浮动笑声和香气。

它的身上纹着夔龙和饕餮,凤鸟和蛇,刻着铭文,静静地呈现那一段岁月的痕迹。

到了乱世,青铜被制成刀剑和盾牌,鲜血流过刃口,填满图腾的沟壑缝隙。

站在那一柄青铜刀具前,耳边依稀响起当年骏马战士的长歌冲杀。

直到汉朝,它的作用仅限于一面镜子,将所有的兴衰收入镜中,像是一种回归的宿命,每一个人,每一个朝代,都可以在其中看见自己。

铁器时代

飞溅而出的火光,宛如一粒粒璀璨的星子,掉落到哪里,便在那一片天地燎原。

铁匠黝黑的膀子上滚落着汗珠,他的眼眸里火焰跳跃,随着他的反复锻打,人类在进化的尺度上缓慢推行。

有了它们——这些淬火而生的锄头、铁锹、刀具,文明从礼乐兴隆的城邦,蔓延到山间田野。

他们开拓土地,用斧头砍伐成片的林木,播种粮果遍布八荒,他们手持锋锐的弓箭,在呼啸的风声中刺人野兽的喉咙。

浪迹天涯的游侠,在铁的杀伐上寄托了信仰,他粗粝的手指抹去刃口马匪的血迹,这里,因为被鲜血浇筑而愈见锋利。

越过几千年的岁月,在工业铁齿巨链的转动下,高铁,大桥等基建破土而生,铁水犹如耀斑喷发熔流,人类文明被炙烤得炽热无比。

它和喧嚣鼎盛相辅相成,最终与浩淼大干归于热寂。

很多年后

我又坐在岸边这一片月光下。

那时我年少,想着用今后许多年的时光来拯救我自己。

天地之间亮如白昼,河里的水无声漫过岸,像我这些年来被动地接受一切人和事,它缓缓沁人我的骨头,和我的血液一起安静地涌动。

星子跌落成一万只虫鸣,此起彼伏,似乎我短暂拥有过的,都将从中走出,披着星光和夜间的云霭,包括某一日的晴空,一缕花草的芬芳,一个人柔软的目光。

以及我被剥走的一部分自尊,都在一一回来,站在我的指尖。在今夜,我能够以安然的态度面对它们。

原来,我所怀念的,不是这些年的得失,而是多年前,坐在月光下面对这条河流的心境。

向云间

每天,它们攒聚又分别。

有时,被水墨濡染,大笔横拖,纵贯天际,让人想到那些威严肃穆的朝代,座上君王阴沉不定,一挥袖,便是一场瓢泼大雨,倾覆苍生和人间。

有时——总是在秋日,它们沉浸在金光的笼罩之下,仿佛盛唐醉卧在富贵之乡的丰腴美人,发鬓间步摇灿然浮荡,那些金穗子落到人间,成为丰收的稻谷和麦子,成为人世安稳的福兆。

有时,它们风一样轻,棉花一样淡,不经意间抬头,就已经错过,像生命中来了又去的许多人,比流沙还要难以把握。

从史册,从个人的岁月,能够寻到万千与它们对应的譬喻。这些变幻来去的云啊,风起,凝聚;风去,流散,宛若人世百年如一日缩影的动态画卷,每天反复地演绎。

自由吗?也背负着某种使命、某种警示,以及一部分遗憾的投射。

我始终想成为它们,最早触摸到第一缕晨光,最后褪尽一抹夕阳的温暖,在不断攀升和沉降中,览尽希望和虚空。

小城故土

我决定再回来看看。

这些年来,那些熟悉的事物被不断覆盖。

要仅凭尚存的痕迹去辨认,残留的一截墙头,郊外没有砍伐的一丛香蕉,和你一起坐过的那一条街边长椅……

一拨新生命成长起来,在街头跑来跑去。

当年的少年们在老去,一些笑声和教导,从时光的边缘处传递回来。

再遥远的事物就记不起来了,像太阳刚好搁浅在地平线上。

再往下,是漫长黑夜,吞噬和包容着一切。

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就对广场上的这些鸽子说。

看它们飞高,飞远,成为岁月的信使。

后悔的事情,就等来年桃花,在它们纷扬落下的时候,看到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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