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文的倒影

作者: 耿永红

孔乙己的长衫

最后消失在观众眼帘的,是一袭灰白色的长衫。

一个卑微的背影。

在街道上匍匐蠕动。一个上伸的手势,打捞到犬吠与蛙鸣。

污秽的空气里,回荡着一个古董式的名字。

多少被污染了千年的嘴唇,不停地种出罂粟与毒药。

一个攀登不上高山的人,除了安于大地,还能怎么样?

一个与庙堂绝缘的人,除了流落草芥,还能怎么样?

他的长衫,积满经年的尘埃、白眼,以及无休无止的嘲笑。

几个孩子打水漂,撂出的石子精准击中波心。

那么多涟漪,那么多喟叹,在月光下、淡淡的雾霭中升起。

星光猖獗,朱门大户高耸。

丝竹盈耳,冰凉的砚台,盛不下一片暮年的哀叹。

短衣衫,旧毡帽,隐藏在哪个屋檐下苟且呼吸?

故事持续发酵,主人公以另一种形式存活。

鲜活的唱词,溅满唾液的胡琴。

茶壶里的热气,很快便消失了。偌大的店堂,空寂无人。

眼睛里的星星,渐次退场。

现在是黑夜,一个从黑夜走到天明的人,眉毛上结满白霜。

白霜蔓延上胸口。

诸多冰雪,蛇一样在胸口翻腾蠕动。

长衫在变旧。

在变破,在变脏。它上面滋生出蛆虫与细菌。

昨日的风光,归属于一个时代落魄的背影。

长衫在变老,长衫在变成一个破旧的故事,一个古老的笑谈。

包裹在里面的人,须发皆白,青紫的脸颊,是长衫的缀饰。

那件长衫,飘呀飘,飘到千年之后的,某个说书人的案前。

“一声醒木万人惊。”

台下那些脸庞,黑了又红,红了又黑。

他的醒木,让一只昏昏欲睡的白猫睁了眼,复又睡去。

身着长衫的人,先是在书房,埋首苦读,后来他到外面漂泊。

最后,一片片碎裂,影子无处不在。

他的长衫,化为溪边的波浪、炉上的灰烟、空中的云絮。

据说,在某个夜晚,竹丛飒飒,冰雹噼噼啪啪落下来。

身着长衫的人,呼吸渐渐冷却,长衫兜满了星光的碎片。

无数人捡拾而去,顺便捡去一些话柄与笑谈。

关于长衫的故事一直被无数人书写,热腾腾的,永不冷却。

闻一多的呐喊

茫茫黑夜中,一个坚定的声音引领你。

那声音有形有色。那点儿微渺的光,萤火虫一样,顽强地闪着亮光。

他在奋笔疾书,他在伏案思考,他在激昂演讲。

一片又一片掌声轰然响起。

挥起的双手,林立的身影,呐喊声如潮水般,涌向他,涌向他。

要做就做春蚕,吐尽最后一根丝。

或者做春雨,滋润那贫瘠且千疮百孔的土地。

当你读到他,遭逢到一个人的呼吸,在书中渐次显现出来。

他有春雷般的声音,朝霞般的眸光,海浪般的激情。

刺穿沉沉黑夜。

他要做溪水,清澈、明净,流过古老的土地。

沿途,看见稻菽茂盛,人烟丰美。

他要做高山,胸中抚养十万烟霞,养芸芸众生,也养倔强的信仰。

他要探寻一个光明的所在,在那儿,谁都有属于自己的光。

没有寒冷和饥饿,卑贱与贫困。

那是一片圣地,他用尽毕生都在追寻的圣地。

一个文人,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当作了一支笔。

这支笔,饱蘸真挚和热情,在祖国的大地上孜孜不倦地书写。

他饱蘸晨星暮色在写。

他饱蘸风霜雨雪在写。

那是一支最富有深情的笔,写尽祖国的花草树木,唤醒日益麻木的灵魂。

这支笔如同一支桨,打破暮气沉沉的死水,还中国一个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支笔,秉持仁人志士的初心,坚守学者文人的良心,上善若水,心忧家国。

这支笔,书写着满腔热忱,他用血肉作笔,用爱和痛作笔墨,一笔一画,书写在这片伟大的土地上。

这支神奇的笔,就是闻一多。

电闪雷鸣时,他在呐喊。

万马齐喑时,他在呐喊。

一片沉寂的土地,突然冒出来的声声呐喊,是破土而出的春笋,每根春笋,都有百倍的力量,刺破沉闷与窒息。

他的声音,是长在丹青深处的花朵,芳香四溢,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他的声音,也是生长在某册书上的青葱希望,路过的人,都会静下心来,驻足聆听。

千军万马不过如此。

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引领你前行。

如果你看见了他,听过他的声音,就请你慢下来,再慢下来。

看他端坐在时间中央,平和地望着你。

他的眼神,有坚定的力量,足以支撑你走得越来越远。亲爱的小萝卜头

嘿!亲爱的小萝卜头。

如今,你躺在哪片长满鲜花的草坡上长睡不醒?

是不是还有只帅气的小黄狗,卧在旁边,摇着尾巴陪你?

呼吸匀净,周围宁静。

亲爱的小萝卜头,我想要虚拟一万个幸福的场景,让你生活在其中。

亲爱的小萝卜头,我沿着发黄的典籍找你。

你究竟在哪里呢,小萝卜头?

所有经过的地方,四周那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刀枪隐于黑夜,有咻咻的鼻息声。

恶狼一样的眼,闪着绿光,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

偶然传出数声嗥叫,那是两脚野兽在发威。

祖母的童话还没有到达你的耳边呢,小萝卜头。

祖父扛着铁锹还在路上呢,小萝卜头。

邻居说,祖父今年要在地里种你爱吃的红薯、花生。

蛐蛐儿在地里呜叫,小虫子们在地里等着你。

天,和祖母的蓝褂子一样蓝。祖父的白胡须,和他的骨头一样白。

小萝卜头,你还在哪个草垛上玩捉迷藏?很多小伙伴已经回家了。

他们的妈妈在村口喊他们吃饭。

小萝卜头,你妈妈等你半天了,你没看见吗?牛羊已经进棚,鸡兔已经回笼了。

小萝卜头,你看,祖母已经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她不吃饭不睡觉,只是坐在门口,她在等你呀。

黑夜纸灰一样,落了满脸满肩,她的眼睛也慢慢变黑了,她的视线也变黑了。

天总是黑得很快。

外婆的天空也渐渐黑了,她等不了你了,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

小萝卜头,哼!我知道你肯定玩野了,玩得忘记回家了。

你去追一只兔子,兔子不见了,而你迷路了。

你和一只刺猬对话,它黑黑亮亮的小眼睛,让你跌了进去。

哦,那么多黑洞,黑洞里的黑,逐渐淹没一个人的前路。

亲爱的小萝卜头,回家的路上,你遇没遇到一座森林?里面,有童话小屋。

嗯,白雪公主也许会经过那儿,七个小矮人护送着她。

也许会有小红帽来拜访你。没事儿,你可以和她做朋友。

对了,如果有一个奇怪的声音,捏着尖嗓子——装腔作势的声音。

你可千万记得,不要开门!它是狼外婆!

它着人衣,披狼皮,它有狼一样的黑心烂肺。

你要拒绝开门,像拒绝世上一切丑陋的、恶毒的人。

小萝卜头,我希望你经过的地方,溪水潺潺,小鹿轻吻溪水,白狐卧于花丛。

亲爱的小萝卜头,你如今在哪里?

你在哪儿上学,工作,结婚,生子?

高墙铁网都已消失,枪刺林立的日子,早已成了一场噩梦。

小萝卜头,你是我们家那个最小的弟弟,父母已经不在,而你杳无音讯。

小萝卜头,那么多兄弟姐妹都在等你,盼你。

你的大脑袋、小身体,你的大眼睛、稚嫩的声音,都去了哪里?

小萝卜头,你用破的写字本,你磨秃的铅笔头,后来,全都化成了星星——

一颗一颗落在了书本里,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常常会和你不期而遇。

你给他们温暖、鼓励,你给他们以无限的信心、生活的勇气、明天的希望。

哪一颗最亮的星星是你,亲爱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弟弟,哪一颗最亮的星星是你?

亲爱的小萝卜头,青山无语自巍峨,山脉绵延,一定是你躺下的姿势。溪水潺潺,无忧无虑,一定是你在歌唱;我看见一朵云飘过来,又飘过去,一定是你经过的身影;天空湛蓝,是你用童年的泪水来擦拭得那般干净么;我看见很多人从天空下走过,高唱凯歌,眼睛里映满霞光。小萝卜头,你会不会是其中一个,隐姓埋名,独自还乡?那个歌声最嘹亮的,最英气勃勃的少年,我希望是你。你定然是其中的一个,小萝卜头,你将无处不在,路过的风里,下过的雨里,绽开的花朵上,飞舞的蜜蜂中,你将无处不在。

亲爱的小萝卜头,我知道你在哪里了。

你去的地方,春天常在,你的父母在那儿,祖父祖母在那儿。

在那儿,你终于变成一个纯粹的小孩子了,你有自己完整的童年了,小萝卜头。

你小小的身体,早已变成鲜花的一部分,星星的一部分。

亲爱的小萝卜头,如今,你就是鲜花,你就是星星。

小伙伴闰土

每个人一生,都有这样一个小伙伴:

圆脸,银项圈儿,大脑袋,黑亮的眼睛。

刺猹,看西瓜,拿着叉,在月光下逡巡,数着金豆子一样的星星,慢慢睡着。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覆盖着一个孩童的梦。

有时,他在农闲时跟我们一起玩耍。

打四角,摘石磙枣,捉迷藏。

有时,我们一起去地里捡遗落的黄豆,滚落的豆子,金黄金黄的,金豆子一样。

晚上游玩,他不怕黑,总是走在我们前面,给我们唱歌壮胆。

童年时,我们都有这样一个小伙伴。

一起上学放学。做了坏事,被爸爸的大巴掌呼呼呼扇屁股。

我们一起放羊放牛,割草捡树叶。

那时,我们最喜欢一起骑在牛背上,吹柳笛儿。

柳笛的声音,清越、洁净,溪水一样,流淌过我们小小的身体。

春天来了,紫燕子飞来了,柳丝儿轻轻飘舞着。

他骑在牛背上,一回头,黑洞洞的豁牙口,满嘴巴的机灵和快乐。

饿了,他带着我们找吃的。

掏鸟蛋,偷青葡萄,揪嫩蚕豆,摘黄瓜,烧豆子,烤红薯和土豆。

整个田野都是我们的点心盒,有吃不完的美食,填满肚子。

我们在有月亮的晚上,一起听奶奶讲故事。

青砖小院里,蛐蛐低吟,琴声一样抑扬顿挫。

榆树、槐树的影子筛下来,地下便有了各种图案,那些枝条的影子,幻成各种花妖狐怪,舞动个不停。

摇着摇着,奶奶的蒲扇停了下来。天上的星星落了一颗,又落了一颗。

我们偷偷去河塘游泳,星星时隐时现。小鱼儿吻着我们的脚。

水真清凉呀,像妈妈轻柔的吻。

这时,爸爸来了,他一个一个从水中擒起我们,我们滑溜溜的身体泥鳅一样在他的大手里左扭右晃。

那一晚上,整个村子响起孩子们杀猪一样的嚎叫声。

但是,下次我们继续偷偷去到水里。

只是,每个人额头上,胳膊上,被妈妈用烧火棍打了叉,做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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