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作者： 杨剑文1
“争吵，是撒在生活这盘菜肴里的盐……只是我们放过了量！”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声音，在变旧变老的房间里结出盐的晶粒，一粒坚硬，一粒晶莹，还有一粒沉重……另一个声音是空白。
咸涩的味道在心音之上编织起一层隔音棉。时光如磨，把一粒粒盐研磨成粉，然后撒播下来，仿若一场雾…．
“生活，或者命运，有太多的……”
省略掉的那些字词，是那个用滥了的“仿若”吗？
盐，有太多被省略与忽略的时刻…
2
月光，是月亮生产的盐，撒一把在河上，撒一把在路上，再撒一把在屋顶上，再撒一把在枯草上……最后一把，会撒在哪里？城市的灯光，像是最后一把飞扬而来的盐。
前天，把一撮黄土当作药片吃下去的人，在昨天对着太阳说：“倒一大碗水，多放一把盐，趁热灌下去，冒一头热汗，骨头就硬了……”乡村的药方，在城市依旧医治着骨骼深处的疼痛。
“盐，是一粒药。”月光是随身携带的盐，同样可以消炎止痛。月光下，一阵狗吠穿过村庄，成为另一种药与盐的主要成分。
村庄，正在像一把盐融化在河水里……
3
太阳，是一粒药片。那么，太阳黑子就是药片里的一粒盐？
一粒盐，是太阳、药片的幻象吗？“盐矿，是哪一颗星辰陨落的残骸？盐矿，是哪一世掉落在人间的太阳？”
在工厂里制造盐粒的人，不断地向盐发问，他含紧一粒盐的嘴唇，在咸涩的汗水里期望着一块糖的甜——一块生活的糖的甜。
甜是慰藉，咸与苦是本味。味道的本意靠近生活的本质。
“说了又说的生活与命运，有太多太多的比拟，却总也走不出咸与苦的词根辐射的区域……”
一个人，仰起头，吞下一粒盐，仿若吞下一片药。
4
盐的白！与旧雪、古银一样的白，与新长的白发一样的白……
盐的白，接近于骨头的白，似乎一直就具有特殊的指代性。那么，一个人吃过的盐，最终是否要在一丛白发里显现出来？三千丈白发，要用多少盐粒滋养、培植？如此，盐与米是否会有一场争辩？糖，眨了眨旁观者的目光。几颗星星同样是旁观者的目光，看见：村口，一丛泛动着旧盐粒一样色泽的白发，在对着一个黑色的背影说：“揣一把尘土吧，当作家乡的盐。”
那时候，霜花已经铺满村庄，像是村庄新长出了一片白发，像是村庄被一层盐腌制了起来……
5
雪，落在地上，像盐一样腌起了一只脚印。
雪，铺在地上，像盐一样腌疼了一个人的心。
6
在梦中，有一只羚羊，在悬崖上舔食着梅花状的盐碱。
那些盐碱，倏忽间变幻成了一枚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上，一张钞票上，一页白纸上，都有盐的咸与涩。”
梦，似有一种模糊的青色。青色的岩石陡然松动、坠落，盐碱飘飞起来，羚羊坠落下去……深渊有深沉如夜色一样的黑！
梦境飘散。那个装着工资条和几张旧钞票的信封，从桌子上滑落到地板上，像一朵开败的梅花一样。
“这是一页神奇的纸……只要轻轻吹一下，身上就会长出羚羊一样的长角，还会长出羚羊一样奔跑的四条腿……”
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人，感觉自己变成了在悬崖上舔食盐碱的羚羊，喉咙干枯，唇舌苦涩…一
阳光如盐，亦如新铸的铜钱一样撒在桌面上。
7
把一小撮盐撒人河水中，
那个人正在为自己预演必将到来的“最后时刻”……
握紧一把盐，像握紧另一个自己；把盐送到唇边，像亲吻到另一个自己的唇；把盐送到鼻孔下面，像触嗅到另一个自己的体味；揉一粒盐进入眼睛，像是在眼仁上种下另一个自己的影子……
“一小撮盐上有一把时光的冰凉？”
把一小撮盐撒入河水中，仿若让一粒盐停留在胆管里，成为一粒无法取出的“结石”……盐或结石，安居其中冷冷的疼，一直都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人生如盐……人生如烟……”
8
“鱼的身体里，养着一座盐矿……”鱼，每吐出一次水泡，就要吐出一粒盐……所以，海水一直是咸涩的。
有一天，鱼开始厌恶海水的咸涩，想要把海水里的盐全部吞食进肚子里储存下来，想要让海水变成甘甜的水……
鱼，每吞下一口海水，海水里就会减少一分咸……
这是一个寓言故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轻言细语地讲述着。
渐渐地，他和她的语言像是鱼吞下的海水，也像是鱼吐出来的水泡……最终，这个寓言故事却有了另外一个结尾：“鱼，吞下一粒神盐，长出了飞翔的翅膀，飞离了那片大海……”
9
鱼骨挑起火焰之上似盐的白。
村庄的夜色，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件破洞的黑衫子。
星星，是一粒粒盐。
老祖母一边用盐粒擦洗着银器上的污垢，一边说着一个与盐有关的古老故事：“从前，有一粒盐修成了人形，成了法力无边的盐神，收走了世间所有的盐……从此，世间就没有了咸与苦的味道，只有酸、甜与辣的味道。”
后来呢？“世间所有的盐粒堆积起来，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把那个修成人形的盐神包围了起来，腌制了起来……”
再后来呢？“盐粒重新回到了世间，世间的味道就又集齐了酸甜苦辣咸。”
再再后来呢？“世间修建起了一座盐神庙，盐神庙里供奉起了一尊盐神……”
最后的最后呢？“也许，一粒粒盐变成了星星……也许，星星又变成了一粒粒盐……”
这一夜，星星明亮，似一粒粒盐。
10
银子在密室里藏身，夜间鸣响，炫耀财富。盐，始终沉默。
“沉默积攒着一种力量……骨头里的力量始终是沉默的。”
银子在时间深处长出的锈迹，一遍遍，用气味、声音作翅膀完成着绕梁飞翔。
盐在厨房里一点一点锈蚀了自己的语言，吞咽下了自己的故事，消化成一大块盐里的某一种成分。这个过程，多么类似于我们咽下一口怒气，或咽下一种苦水、委屈、冤枉、烦闷的过程。
盐，有沉甸甸的心事，只悄悄告诉随风而来的水汽。
盐，也会有泪水！“比盐的泪水更苦的命运……”
银子听到一个人沉闷的哀叹，像盐一样沉默下来。
月光在房间里停顿下来，仿若一块巨大的盐和银子……
11
“盐，类似于道！”盐，可言而又不可多言。
盐的语言，是咸是涩是苦是……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的“盐”，粒粒如字……就连板结的旧盐，也像是表意不清的梦话般的句子，一句连着一句，一句搅混着一句。
盐沉默不言。字词如盐，字词如烟。
盐！人的盐！人的言！盐，最终还是让人学会了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