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

作者: 刘山

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0

狗尾草有着缜密的心思和细碎的光芒。它用这光芒护佑村庄,护佑村庄里善良的人们,护佑安静的时光。

在落日余晖里,一棵棵狗尾草安静得像低眉颔首的神灵,默默地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守护着身后的村庄,也守护着我的童话。

刘山:甘肃武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上海文学》《星星》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并被《诗歌年选集》《当代文学选萃》《语文课内外》等选本选录或转载。曾获屈原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杂文评选一等奖(第一名)等奖项,并在全国性诗歌大赛中获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阳光不锈》、诗集《春风痒》《病中书》和《甘肃赋》等作品集。入选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甘肃“诗歌八骏”。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0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草原行记

马鬃飞扬,如光芒四散在风中。天空收留了静谧的湖水,也收留了我们一路的风尘。

没有光摸不到的东西。草尖上的一滴露,从昨夜坐稳到马蹄踏碎,还有现在我们额头上的汗水,都在它的笼罩之下。

新鲜的日出,让光的涟漪漫过整个草原。

天空的弧度,刚好笼盖四野。无边,就是草原最美的建筑学。石头枕进敖包,玛尼杆上日月端坐,你来看看草原之静吧,星星整夜生长。酒,饮到北斗低垂,参商滑落……这一夜,你无需听琴,听歌,也不必失眠,但你应该在黎明时,听草原上的蝴蝶抖掉夜露,呼啸着飞过毡房的声音……

用鹰的目光从高处望下去,草原不只有无边的苍茫,还有更多的颜色被腾格里沙漠安排妥当。是天赐的纹理,是远处的山和云,青春的回音犹在。脚下的石头和理想,一次中年的踉跄……

草原茫茫,人间也茫茫。时光不老,照顾好路上的自己。

捡起石头,敬上敖包。

五马风旗能喊出鲜艳的声响,如果你肯看得更低,就能发现黑的泥土,白的草根,甚至更多生命的惊喜……

云似马头,光如弦丝,从白云的缝隙间射向草原。他右手横握着羊鞭,把一曲长调,顺势拉响……

忽儿群马奔腾。

忽儿溪水潺潺。

忽儿风呜咽,草臣服……

在人间还有哪一个舞台,像这辽阔的草原一样配得上一个牧羊人的恣意,配得上他的孤独和悲伤……

太阳从云朵上移开,牧羊人从乌有之乡中醒来,去追赶他越来越远的牛羊。

只有风吹过,草原才会返青,才会现出野茫茫的辽阔。

一天见不到一个人的草原,其木格把牛粪摆得很高,摆成墙。歌声随着风飘出去老远,歌声中没有忧伤……

牛羊顶着风忙于吃草,只有巴特儿像一匹烈马,卸了鞍,脱了缰……然后,情歌开始在风中撒欢儿……

在风中回应。

在风中交合。

在风中厮守……

爱草原的人,风赠你白云;爱牛羊的人,风赠你长调。

只有其木格和巴特儿赠予你奶茶和哈达。

风把草原吹成荡漾,吹成寂寞,吹成欲言又止的美好……

躺下去,青草陪着目光向上,云飞过,天空起皱,你能想象的辽阔,近在眼前一

风里有花开放,马在吃草,卸掉的鞍辔像情侣,情侣往草原深处走去,两只鸟飞起,消失在河水的反光里……

顶着白头的芦苇啊,绵延如霜,风吹时,摇晃不止,风过后,低头不语,和我一样抵御内心深处的年轮,又像是俯首认命的样子。

秋天的草原河,瘦下去的细流,依旧向远,河滩露出群山的模样,纵横的纹理,似朴素的铭文。总有一些事情需要祭奠,比如投下去的一粒石子,或者一个人一生的倒影被载走,如悠悠白云……

因为找不到屋檐,就蹲下来抱着头,护住一朵红红的萨日朗;因为护不住群羊,就将最小的羊羔藏在腋下。其实,草原上的雨水,是音乐中最美妙的交响,所有的草都在静静地聆听,孤独的牧羊人也不愿回到毡房……他怀里揣着奶酪,腰间别着牛皮制的酒囊。

风雪来时,蒙古犬狂吠,马跺蹄,羊群瑟缩沉默,心怀恐惧。那棵树也沉默,有宽容之态,也有抵抗之心。风雪终会过去,羊群被压垮,缩成一个更小的球。马蹄不前,犬不吠,草原有着旷古的寂静,也有空旷的澄明。

那棵树在风中抖了抖身子,显露峥嵘,在雪中,像一根巨大的火柴,磷头鲜艳,被风擦燃成一束汹涌的火焰。

草原的黄昏有着毫无遮拦的美,美得无限和谐,远远望去,白云与归途中的群羊,犹如缓缓移动的棉絮。

蒙古包,勒勒车,一簇簇的萨日朗花儿,都是这草原黄昏中的静物。九曲的斗亡牛河羊肠一样纤细,被牧鞭抽打着,温顺地流淌……夕光沾在河面上,又像振翅飞舞的花蝴蝶。

多少人把这黄昏中飘起的炊烟,比喻为献给远方来客的哈达和奶茶。可今日的草原,今日的黄昏,今日的炊烟,多像一匹小白马,蹬开了四蹄,在老额吉的长调中飞向了天际……

在黄昏里坐下来,凉风尾随,又拂着草木远去,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把世界推出好远。寂静包围着寂静,始终都像一种流动,又带着万物的低语。时间,在身边簌簌地落下。

一两颗星把遥远的宇宙又推到眼前,夜空深邃,月亮是群星之王,巨大的瞳仁,望着时光深处的我们。

落日巨大,悬于眼前。天涯遥远,触手可及。时间是栅栏,一匹白驹囿于困境,偶尔借星光指引,去天外漫步一小会儿。黑马疲于奔命,黑鬃,黑蹄,通体汗淋淋,时间的反光正从身上溢出。

牧场是金色的,那么多草靠在一起,姿态安详。上弦月,下弦月,日子轮番来过。当那些黯淡的星星睁大了眼睛,眼前的牧场就跟着黑了下来。

天地好像从未分开过,时间,回到最初的寂静。

朝着日落方向走去,分开的深草在身后合拢,发出响亮的摩擦声,它们,现在是金色的了。

火苗越来越黯淡,老额吉已经在门口搭手远望了。饭做好了,落日压住了草原的袍边,没有风,几绺白发垂在眉前浮动。

草原深处,荡起了寂静的涟漪,一度让人莫名的感伤。

狗尾草的光芒

狗尾草,是整座村庄的底色,是大地的底色,也是大地上辛勤耕耘的人们的底色。

春天,风沙漫漫,狗尾草挣扎着从瓦砾的缝隙里钻出来,从腐朽的柴垛下钻出来,甚至,从低矮的墙头上钻出来。

我经常站在蓝天下,看它们渐渐脱离一种桎梏,渐渐蔓延脚下的大地。

这种蔓延让我自惭形秽,想从阳光中全身而退,退到狗尾草的影子里,把黑夜轻轻托起。

被托起的黑夜有星星的光芒,有月亮的光芒。有无数道光芒在蓄积,这蓄积,让狗尾草更加翠绿。

绿,是它们唯一的颜色;向往光明,是它们唯一的梦想。以至于那绿如针,针针锋芒,芒尖都被阳光映成了红色。

我在红色的漩涡里成长,红色的漩涡里荡漾着绿色的灵性。

于是,我把狗尾草揣在口袋里。

就等于我带走了故乡,带走了信仰。无论身在何处,都体会不到抽筋蚀骨的疼痛。

狗尾草有着缜密的心思和细碎的光芒。它用这光芒护佑村庄,护佑村庄里善良的人们,护佑安静的时光。

在落日余晖里,一棵棵狗尾草安静得像低眉颔首的神灵,默默地守护着脚下的土地,守护着身后的村庄,也守护着我的童话。

践踏,掠食。

狗尾草在马蹄下坚强地挺直腰身,在牧羊人的长鞭下,倔强地迎着风,倔强地吸纳着晨曦的光芒。

无与伦比。

我无法把狗尾草的光芒和日月的光芒衔接在一起,我无法让风穿透狗尾草的骨骼。

它太纤细了。

但是,它的顽强精神,坚韧无比。

你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在春天,用狗尾草编织一枚翠绿的戒指,戴在左手上;在秋天,用狗尾草编织一枚金黄的戒指,戴在右手上。

整个世界都回旋着神的语言。

回旋着丰收的喜悦。

神和爱紧密相连。

狗尾草和大地紧密相连。

我和你紧密相连。

所有紧密相连的事物,通常都会在日落时分,悄悄睁开眼睛,试图兑现一枚狗尾草戒指里的所有承诺。

风停了,炊烟漫无目的地飘着。

某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白炽灯光,照耀不到狗尾草的喜怒哀乐。它只能在撒满狗尾草种子的大地上,投下一层极其微弱的光,让千里之外的游子,不会迷失方向。

也不会忘记故乡。

秋是一首刻在炊烟上的诗

秋,在秋风的萧瑟中张开翅膀。

秋,在秋风的肆虐中阔步前行。

那年,我把秋刻在故乡的炊烟上,每一笔都凝重,每一划都生香。左面是父亲的铿锵之骨,右面是母亲的温暖之手。

那年,我扯下三尺白云,系在臂膀上。从此,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习惯抬头仰望;无论走到哪里,它都疑似故乡;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故乡的炊烟在飘荡。

秋,徐徐而来。

叶子由翠绿变成深绿,变成灰绿,再变成枯黄。细长的柳叶,椭圆的杨树叶,带锯齿的黄榆叶子,仿佛被光阴打磨了一般,薄得透明,薄得如蝉翼,更薄得斑驳。那纵横交错的叶脉,或笔直,或扭曲地盘桓在叶面上,如蝴蝶的翅膀。

它们真的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一片片叶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起飞,回旋,下落。

我张开双手,试图抓住每一片叶子。

但是,它们往往低于我的身体,在我刚刚弯下腰时,就疾飞而去;它们又往往高于我的身体,任我如何向上,都触摸不到它们的影子。

我只能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在晚风无声的时候,轻轻地捡拾一枚枯黄的叶子,用颤抖的双手,摩挲着一道道叶脉。然后,燃起手中的烟斗。

烟雾缭绕,我又看到了故乡。

看到了故乡的炊烟上,有一行诗,那是我临行前的叮嘱和誓言。

秋,肆虐而来。

秋的来势凶猛。在风雨中,高高举着呼啸的大旗,刮过原野山冈,刮过田间麦浪,稳稳地落在树梢,落在房檐,也落在我的视野里。

秋,不惧怕我,它遵循着季节的规律,有恃无恐。

我,亦不惧怕秋,那浩荡的白云里,每一缕都是故乡的炊烟,都似能看到炊烟里的故乡。

故乡的炊烟上刻着我的秋。

故乡的炊烟上刻着我的青春。

我的臂膀上,有着岁月细密的齿痕。玉米黄,高粱红,向日葵像落日一样圆满,它们都深深地在我的皮肤上留下印痕,在我的字里行间留下印痕。

它们在我的灵魂里留下印痕。

我开始阔步前行。

我拒绝回首。

我手执烟斗仰望,再仰望。

白云悠悠,是故乡的羊群在移动。

白云滚滚,是故乡的炊烟在升腾。

它们越过我的身体,越过我的头顶,在白云尽处,直抵丰美。

直抵一个刻满思念的故乡,直抵一个刻满诗行的遥望。

马帮穿过流水和山林

听,马蹄踩踏流水的声音,流水拍打石头的声音,石头与落叶相依为命的声音。

这些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地落入我的耳膜,空灵而细碎。

但是,我听不见长鞭声,听不见马鞍在马背上的喘息声,也听不见长鞭击起一层层流水,那流水在空中划成一道漂亮的水练时响彻云霄的声音。

牵马之人手中的缰绳又长又细。很多细小的事物容易让人想到柔美,想到婉约,但是,这细长的缰绳却令人敬畏。

它被攥在头领的手中,牵着马帮,也牵着马帮的魂魄。

打下一座座江山,又放弃一座座江山。

哗啦啦的流水声,哗啦啦的马铃声。

马帮只有在穿越流水和山林的时候,才会距离禅定状态更近一些。那些呼啸而来的风沙,那些凛冽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雕刻着马帮的命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