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云语(外六章)

作者: 杨犁民

一块石头就是一座大山。

一座大山就是一块石头。

风来过,吹不动它;雨来过,淋不湿它;雪来过,浸不透它;霜来过,染不白它;雷来过,劈不开它;云来过,带不走它。

一座山,坐在那里坐成了一尊石头;一块石头,落在那里长成了一座大山。

立地便成佛,落土就生根。

收藏过瀑布声、涧水声、溪流声、鸟叫声、林涛声、飞禽声、走兽声、竹喧声、虎啸声、虫鸣声……

也收藏过枯叶声、落花声、败草声、风雪声、雷电声…

山不言,石无语。众声喧哗,大野寂静。

寂静是山石一生的倾听。

素衣草履,石不倦,听凭清风吹拂;风餐露宿,石不移,锤炼嶙峋傲骨;雪浸霜染,石不躁,洗濯万千沟壑;风言风语,石不惊,吹去一身浮尘。

石有鼻:空谷幽兰,辗落成泥;

石有心:琥珀在胸,波澜不惊;

石有唇:桃李不言,花开千朵;

石有眉:时光流水,青苔深深。

白云是天空最飘逸的石头;石头是大地最拙朴的白云。

白云伸出手,递给石头一方手帕;石头挺起胸,赠予白云万柄长剑。

白云翻卷,眼前掠过万峰竞秀;石头冷峻,心中深藏无数云影。

崖壁长了千年,也没有离开无边大海。

大海爬了千年,也没有爬上高大崖壁。

崖立坚韧,阻挡过不眠的潮汐。海浪翻卷,洗刷着拍崖的大音。

纠缠里相互厮守,喧哗中彼此聆听。

顽石青苔,皆是历史的沉淀,岁月的馈赠。

一块石头,在风雪里淘洗,在时光中磨砺,纵是容颜易老,也越沧桑越美丽。内心的火花,思想的闪电,时刻等待着一次,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石平如镜。流水流了过去,白云白了过去。

花开看花,雾来看雾。

每一阵风过,都在心底,留一片帆影。

自己刻自己的名字,自己做自己的墓碑。

自己睡自己的眠床,自己入自己的梦境。

仰躺在平民的茅舍,醉卧于幽幽的宫墙。

石锋利。一柄无刃之剑,穿透历史的深巷。

石拙朴。一张无弦之琴,弹尽尘世的苍凉。

伴星星,伴露水,伴月亮,伴虫鸣。

伴无可伴。伴荒芜的寂静。

村庄长在石头上,庄稼长在石头上。

人也长在石头上。

开门,见山。关门,见山。

山,在火铺上,床头下,灶台边,窗框里。

山,在血液里,骨头中。

肋骨是山做成的,脾气是山修成的;

性格是山炼成的,容貌是山刻成的。

一面面石壁,是一张张祖先的脸,沟壑纵横,刀砍斧削。

一面面石壁,是一本本线装的书,简单厚重,无字无音。

阳光明媚

这个词组在我心中发芽得比今年春天更早。

我是通过偶尔瞥见围墙外一株刚刚睁开眼睛的桃花,通过梦中滚过的惊雷,通过新翻的泥土,发现春天已经不知不觉登陆的。

阳光的羽毛散落一地。轻轻一阵运动,它的脚尖就在周围游走,沁出细细的汗珠。五颜六色的蝴蝶,纷纷飞出年轻母亲的手,风一样刮过街口。装饰一新的学校,又有不少鲜艳的面孔盛开在走廊、窗户、操场。

诸如鲜艳、芬芳之类的词语,已经直接发表到了山野、土地和阳台上。作为这个季节的旺族,油菜花被置于卷首,一首长诗挟裹金黄恣意流淌。

到处都是蜜蜂,翅膀驮载黄金,永无休止地吟唱。整个世界就是一支交响乐队,五彩音符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还有另外一种蜜蜂,他们奔忙在田畴边、办公桌前、建筑工地上……那些崛起的、崭新的,抑或陈旧的楼群,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蜂房。

樱桃花开

不怕冷的女孩,在季节还裹着厚厚棉衣的时候,便已换上了红红的裙装。一面旗帜,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插到了茫茫荒野上。

冰雪深处流出来的鲜血,把整个春天的预言写在了大地的嘴唇上:我已经听到河流的喧哗,听到了蜜蜂的歌谣,听到了地底下正在生长的力量。

待字闺中的女孩,就要远走。一副春联贴在老屋的门框。

是什么刺痛了我的双眼?

一簇鲜红,令整座山梁燃起火焰。就在昨夜的寒流中,我尘封的诗歌已经写下了第一行……

打铁炉

这个冬天,打铁炉是整个村庄的心脏。

火光映着打铁人的脸,三步之外,缤纷的雪花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数不清的破铜烂铁经过劳动,被从炉火中抽出来,镰刀和锄头都是他们的儿孙,要不了多久,就会行走在播种和收获之上。

炉膛下面满藏黄金。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过惊蛰,就要催生农人一冬的梦想。

必须承认,打铁炉跟你的生命有关。皮肤下面206块骨头,来自这个冬天的炉膛。

蛙鸣

一圈一圈荡漾开来,逐渐湿了干旱的城市。蛙鸣总是将我从梦中惊醒。

妻女就在身边,午夜的阳台,我怀抱孤独。蛐蛐从童年那边叫过来,一夜荒草便长满了墙根。

顺着母亲的希望走过来,我早已迷路,误人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而女儿已把城市当成了自己的故乡,与我的故乡各自为阵。

蛙鸣不来,我和我已是如此陌生。

更多的日寸候,我只能期待蛙鸣升起,声声召唤如钟如鼓,为我指点回家的路,把我的诗歌有力地引领。

老牛

俯身泥土,牛把头埋得很深。

土浪翻卷,牛身后是整个农业和秋天。颗粒归仓的时候,牛在月光下把自由收回身边,梳理劳累和伤痕。

牛把春天的幕布平整成镜,让姐妹们在上面绣花,绣碧绿的憧憬。

俯下,还是站立,牛都是大山的骨骼。

千年的苔藓压制着舌根。

牛在一小畦水洼里看蓝天白云——牛的快乐幸福深藏于心。

牛让你一生对它满怀歉疚,死了,也是人类心头的一块病。

镰刀

一年四季,镰刀饱含饥饿。

只有在与稻谷和麦穗亲近时,才有一种啜饮的幸福和酣畅。

漆黑之夜,它在墙头灶角沉默着,与一只吧嗒的烟袋默然相望。

在金黄面前总是下手很重,镰刀一年就那么精神一次。在收割的边缘,镰刀们排成排,以倒伏的姿势,最先,开始了对冬天的顽强阻挡。

血肉身躯越磨越瘦,依然坚硬的是厚厚的脊梁。

做了一辈子镰刀的儿子,不了解镰刀的思想。

镰刀的锈是镰刀的血。

吃米饭长大的人,学会了把镰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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