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透视法与现代生命体验的交融

作者: 田勇

“风一暖,荷就开”,这是风荷对自己笔名的诠释,也能看出她丰盈的内心,对于散文诗创作审美的追求。风荷的这个签名档,有温度,有画面,有诗画同源的意味,这在她的众多散文诗作品里都得到了体现。作为在散文诗领域辛勤耕耘且颇有建树的女性作者,风荷,有自己独特的美学追求,而同时,职业是教师的风荷,她散文诗文本的温暖明亮雍容典雅的标签,尤其令人侧目,这或许与她的内在气质有关,也或许与她的教师经历有关,但如果仅用这一点,框定她多姿多彩的写作,就有些狭隘了。

从她斑斓多姿的创作文本里,我们还可以读出诸如睿智洗练,明媚高远,开阔隽永等元素,当然,如果要全面梳理她的文本质地,我们必须要透过她笔下的涓涓细流,追本溯源,触及文字的脉搏,抵达她文本写作的精神原乡。

1兼收并蓄,广博的视野和敏锐的触角

优秀的散文诗,是有自己独特的属性和标签的。散文诗作为最早的西方舶来品,其应有的价值长期被人们忽视。散文诗本质是诗性的,如果失去诗性骨骼的支撑,只有徒留其表的散文形式,那么,散文诗就显得无足轻重。如果只注重诗性的“匕首的锐利,一击必中”,而丧失了散文的“长袖曼舞”,自由灵性的释放,散文诗就势必成为诗歌的附庸。看似中庸的散文诗,其实是戴着脚镣的舞蹈,只有精致精巧精心的布局,只有独辟蹊径的视角切人,只有语言层面内在节奏的有效把控,只有思与情的互动,只有语言的反复打磨,才能写出精品,才能凸显散文诗这种体裁的文本其独特的魅力。对散文诗创作者,亦提出了更高的文本要求。

散文诗,既能够表现宏大历史题材,也能丝丝人扣,表现幽微的个体生命体验的律动,散文诗在当下表现如果不尽人意,那绝不是这种体裁本身造成的,但既往散文诗创作选取视角单一,表现手法单一,也是散文诗缺乏精品的原因之一。

风荷的散文诗,既有传统的山水大写意,也有新颖的静物写生的临摹;既有情感层面洞若观火的剖析,也有时空交错里的凝眸沉思、生命体验的反刍。

《左肩上的月亮》这章散文诗,被用来命名她的这本散文诗集,我想她是有深意的。在这章作品里,风荷,把月亮当作另一个倾诉的对象,月亮,是从未谋面的祖母的样子,是她钟爱一生的文字的存储陶罐,月亮,更是青春流逝、生命苍老的记事本。当然,永恒的月亮,是隐匿的爱之源泉,当左肩和右肩上的月亮飘忽不定时,这枚月亮的魅力,就体现了散文诗文本的魅力,跃动的想象力,欲言又止,语言的多义性指涉,语言的张力,斑斓的意象,令散文诗涌动着丰盈的诗意。

组章《传统建筑的诗意之美》,风荷则突破常见山水意象,让文本抒写呈现出厚重的历史感。小桥流水,花草树木,这些象征阴柔的物象,与女性作者性别身份有着天然的契合度,但另一方面,过多局限于这些物象的描写,也容易引起审美疲劳,风荷对于此类散文诗有一定的警觉。组章《传统建筑的诗意之美》,是她对中国传统建筑艺术诗意呈示的一次尝试,在对瓦当、砖雕、马头墙、门墩、影壁等江南常见的建筑意象描摹时,我们可以察觉到她对这些冷冰冰物象的熨帖体悟。

她不仅写具象的瓦当“像一尊佛——从未央宫走来,高于季节”,更描摹出情思和理智熔铸的精神象征,“从浑厚的意境里读取瓦当。朴拙而又精致的手势,具备担当,料定能应付檐上的风雪寒霜。亦如一面旌旗,擎着不变的誓言”。

她写朝代更迭,“楼塌,屋毁,当最后一片瓦当訇然倒地,埋葬一个朝代的背影。/但很快会有另一块民间的泥土,揭竿而起,击节而歌。/把自己扶到高处,接受神的旨意。”这种从具象的描写,到抽象的独特的历史层面的定义,无疑是形神兼备的抒写,当然,做到诗意的重构和定义,必须有足够的阅读积累,有瞬间灵感火花的照射,以及语言和诗意的水乳交融。

风荷是痴爱中国书法的,我见过她临摹的一些帖子,运笔从容,布局合理,一撇一捺里可见刚柔并济。中国的诗书画,历来不分家,从组章《读墨记》里可以看出,长期浸淫于书法对于她散文诗创作的有力辅助。俗话说,功夫在诗外,风荷的散文诗表现力,也逐渐向中国传统文化领域渗透。

她写王羲之和《兰亭集序》,有背景的还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黛山,绿水。竹亭,茅檐。清风出袖,明月人怀”,寥寥几笔,跃然纸上。她写王羲之行书的曼妙,“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纸上笔墨,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她写王氏书法,给予她心灵的震撼:“而水墨的锋芒,正从曲水流觞里起身。仰首,低眉。赠我千年前的香气和颜色”,让可感的书法艺术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写怀素的狂草,写怀素“临风而立,挥毫的声势早已铺垫好远与近、疏与密。我也听到,一笔落下,半生就过去了”,犹如慢镜头回放,让一代宗师的气韵复活。她写怀素墨迹的神奇:“纸张的太极,时而紧张,时而疼痛得厉害。而墨在咆哮,从自己的内部获得力量。”“流星、火焰。迷阵的字,破了千军万马。凛冽刀剑藏在柔软的心里,出鞘的那一刻,我在江南。”“汉字,高傲成群,不羁列队。怀素,你日复一日地练习驾驭闪电。狂澜间,你独得先机。”“这些解了绳索的汉字啊,翩翩如真仙,凌空而起。”怀素的狂草,在她心领神会下,写得跌宕起伏,气势如虹。如果没有心领神会,没有无数个灯下临摹,不可得其怀素狂草的书法精髓。

2修辞立其诚,一股清流如影随形

在风荷缤纷的散文诗文本里,贯穿始终的有一股清流,有一种《文心雕龙》所言的典雅的风格和气质。从她的文本里,透露出中国古典文化深刻的烙印,但这并不是说,风荷散文诗写作维度偏执,汲取的文学素养来源单一。

她广博的阅读视野,尤其是对西方文学名著广泛的涉猎,也让她的散文诗表现手法兼收并蓄,象征、隐喻、意识流等西方文学的表现手法,也在其文本里融会贯通。但整体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只是她借鉴的策略之一,而不是终极的审美倾向的皈依。

《秋天来信》意象斑斓,是一章心灵深处的絮语。它涉及生命,时光,爱情,是一章典型女性抒写的范本,当然,为避免陷入一般美文只注重语言曼妙的形式,而忽视厚重生命体验的窠臼,风荷下意识地在这章散文诗里,加大了智性抒写的比重。

她写季节的蜕变,秋天收获的隐喻:“清晨的露水,像鱼的眼睛,干净而透明。在秋天,我梦见自己从一只虫子的翅膀上醒来。从一朵银桂的暗香里钻出来。从一条直起身子的河流里探出头来。”

她写秋天的高远与辽阔:“秋色,是一只金黄的鸟,从远方飞来。//远方与我,犹如花朵和蜂蜜,大海与贝壳,禅院与钟声。”

她写夏日与秋天的季节交替,“从夏天来,内心有浓阴,也有稠密的苍茫。一列火车从我的心尖驶出,一直追赶着延伸到天空的铁轨。”

她写对于生命的敬畏:“脱口叫出一朵野花的名字。在低于一滴露水的尘埃里安身。仰头,敬仰雨水,也敬仰雷声和闪电。”

她写一生心灵的安放与慰藉:“要谈就谈一谈老年的炉边,有不再羞怯的灵魂。……愿泪水化成雪花。漆黑的夜晚剥出一粒一粒洁白和晶莹。一场玫瑰雨要下就下在遥远路途的中间。”

《在佛光里行走》是一组普陀山的写意,风荷在物我鉴照里,写出了不同寻常的心灵的风景,而自然的风景,反而成为一种参照,这种向内挖掘的态势,体现出文本的深度价值。

在《莲洋午渡》一章中,她写到,“那么多的人把自己送往蓬莱仙境,送往佛教圣地,用六字真言来打扫内心”,“亦如有根的水,亦如有蓬的莲。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承袭了海的辽阔”。佛家讲究禅悟,而每个人对于生命的探究,也体现出每个人的慧根和造化,但是,真正能够身披佛家的福祉的臻境,无非是心灵的安顿,在喧嚣之外,拥有干净和纯粹的心理状态,这对于置身于纷繁复杂环境下的现代人而言,对于脆弱的心灵而言,无疑也是一股清流,它涤荡了芜杂,保留了赤子之心,是一种难得的呵护。

风荷与物象的对话,打破了常规的界限,每每可以看出物象被赋予人格化后的超验的状态,这种超验状态,恰好写出了那些自然万物本身蕴含的“真理”。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勘悟出一种超验的能量,让他安然于自然对于心灵的庇护。

“这里的岩石不大,但胸怀辽阔,语义颂扬。”

“信众求拜,灵验频显,灵性的石头,额头明净,熟稔经卷,它们是俗世之人的福音。岩石上闪闪发光的部分,如仁慈的灯盏。”

中国道家思想里,天人合一是抽象的,但在风荷的散文诗里,有着形象的诠释,这种诠释,当然借助了人格化、夸张等修辞,抵达了一种思想的臻境,就如上文所述,一股清流,时刻流淌在风荷的文本里,这既让作者本人乐享于这种精神的洗涤,也令读者如沐春风。就像《磐陀夕照》写道,“渔舟唱晚,海火荧涛。太阳也是一尊佛,从喉咙里掏出金子,把成吨的祝福,分发给大海的臣民。”江南的妩媚,滋养了风荷骨子里的典雅隽永,这让她很多山水篇章,也自然携带着这种“世袭”的基因。

《西塘,最江南》里,地域标签彰显了其文本的丝绒般光滑绵柔的品质。而洒脱的行文,更是时时显示出清流的气象。

“瓦当取出时间的筹码,一杯咖啡搅动着念想。”

“一袭九月的旗袍,在西街雅致出小小的分叉,石皮弄微漾一抹唐风,一笔宋韵。”

“纽扣,盘在一杯下午茶的倒影里。玲珑的斜襟,和一株草的腰身一样窈窕。

“庭院里的天井和廊道,一幅置身事外的安然。偶尔从窗外传来一两声股市涨幅,也是轻描淡写。’

可以看出,西塘,是安静淡然的,是超然物外的,在风荷的内心里,西塘的水,流淌着旋律,西塘的老屋,是历史泛黄的册页,西塘的小巷弄堂,是一串串古老的音符,在擦亮她的眼眸,她像一尾自由的鱼,一缕轻盈的风,而天空这面巨大的镜子里,闪耀的阳光像万能神明,去芜存菁,引领着人间前行。

3葱茏茂盛,自给自足的语言生态系统

在阅读风荷的散文诗文本时,会感觉到一个语言场域的存在,一个自给自足的语言生态系统的存在。这包括语言炼金术,语言的多义指向,疏密有致、张弛有度的语言内在节奏感,意象斑斓,语言营造出的画面感,所有这些并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相互策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一般。

巴赫金言说的复调,用音乐的形式,诠释文学的多重表现手法,风荷散文诗文本里的复调,也是存在的。上述所言及的风荷散文诗的阅读感受,也是复调的具体存在形式,它们都不是外化的,而是隐身在文本里,隐匿在字里行间,需要结合整篇的语境去揣摩,去品咂,甚至需要通过有声朗读,才能具体感受到。

组章《余姚叙事》里,穿越时光的画面,一幅幅向我们袭来。在河姆渡,我们看到一轮明月绘出的晚景图,“树上的月亮慢慢走下来。//给大地涂上薄霜。”走到渡口,我们更可以感受抽象的时间流逝的立体画面。“在渡口,小船划过的流水,有了秧苗根须的深度。”远眺河姆渡,我们还可以真实地触摸到几千年里生命的温度和脉动。“更有井头山与河姆渡毗邻,灯笼高悬,一道历史的拱门,响彻骨哨”。

面对姚江这条大河,我们不仅可以识别它的流域,见证它的长度,更能在舌尖味蕾上品味其味道,并领悟到它的内在的秉性。

“抱紧每一个晨夕,决不退缩。盐质的江水,在身体里奔涌。岸上的亲人,生活富足。我时常从舜江楼上眺望,江水所秉持的心学有绝对优良的品质。”

余姚的白水飞瀑,有不一样的气场,有不一样的亲切感。

“以石壁为纸,一笔中锋挺进。以大地为砚,一头飞冲而下。在余姚的乡音里,赞叹经久不息。”

风荷的散文诗语言洗练,避免了纯散文化的冗长的叙说,做到了虚实相间,张弛有度,而且注重语义疏密之分,这种内在节奏的把控,不是刻意的,而是长期创作中,逐渐构建起来的一种艺术直觉,并久而久之,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写作审美形制上的特征。有时引而不发,有时一泻千里,有时欲擒故纵,有时翩跹起舞。在她言说的文字背后,始终有一个流量的准确“控制阀”。

读风荷散文诗,深入文本的肌理,我们能够体味到它的节奏感,文字跌宕起伏的音乐性,它的文本复调营造出的独特的辨识度,除了语言层面的多义指向,那些斑斓的意象,在她的散文诗文本里,起到了调色板的作用,它们把文字巧妙地转化成线条轮廓和画面,给文本增加了意趣,给予阅读更多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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