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
作者: 茱萸初读崔国发的《撒播的印记》组章,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那章《撒播》。从表面上看,它涉及的主题无非是农事,囊括的元素或提及的物象无非是土地、时令与作物,但作者于其中添加了一些颇具抽象色彩的词,如创造力、意义、语境、隐喻,它们连缀起了这首表面上以典型农事诗(这是中国乃至世界诗歌的一大类型)面貌出现的诗中的具象元素,使得整章散文诗不止具备“生活中的真实与朴素”,还拥有很强的沉思与玄想的气质,甚至关联了作者对写作这种持续性精神劳作本身的理解。换句话说,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它或许可被视为一种“言诗的诗”(该概念出自德语Poetologische Lyrik)的变体,如桑德拉·波特(Sandra Pott)论及诺瓦利斯到里尔克的德国浪漫派以来的“言诗的诗”谱系时所言,这类诗“通过将文本理论道出并应用于自身”,从而最终“指向了自身”。
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1941-)有首极短的诗《爱荷华,一月》,大概作于在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驻留时,收录于诗集《时间与物质》(2007),内容只有两行:“冬夜漫漫,庄稼汉梦狭难熟。,左翻右覆,又进入犁沟。”一位毕生从事文学创作和高等教育工作的诗人、教授,如何以庄稼汉自况?就如同崔国发,或许早年有一定的农业生产经验,但早已不在农耕一线,他写撒播与收割、稻菽与小蔬、“棉花、玉米、高粱和谷物”及“绿油油的麦浪”,要么是偶然旁观或体验农事劳作,要么是在象征层面使用它们的语义,“一辈子的耕作都殚精竭虑”难道会是实指对农事的躬亲吗?就好比哈斯这两行诗,不过是基于对这个经典比喻的一种诗意的扩充或转喻,即,将作家在稿纸的空白格上的劳作,形容成农人于田垄犁沟间的耕耘与撒播:诗人在漫长冬夜里失眠,翻来覆去无法睡熟,干脆披衣起床至桌前,如农人惦记着在田间的种植与收成一般,奋笔疾书,遣此寒夜——这个比喻质朴、诚恳而又稍显老派,却是一名资深诗人对精神劳作个中甘苦的夫子自道,是对犁耕松土、撒播种子等农业文明特征的体认和转化。
但要严格地说,《撒播》又不是“言诗的诗”,可能也不够称其为盛行于现代性写作风潮中的“元诗”(meta-poetry)。它更接近于陶渊明或谢默斯·希尼那一路的农事诗,经验直陈与头脑思辨偕行,天人感通和反躬自省并作,既有极为朴素的风貌形绘,又有精神世界的向内挖掘与自阐。前述哈斯的两行诗,使人想到希尼《耕耘》的诗题和主旨,又似在向它的开头两行与诗的主体内容间的互文关系致敬:“食指与拇指之间静静地,躺着短粗的钢笔:像握着一把雅致的枪。”崔国发的“一辈子的耕作都殚精竭虑”,则仿佛是陶渊明《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撰田舍获》中“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一联所呈现的作者心声的悠长回响。农事的种种特征,犁耕与撒播,呵护与收割,关联了沧桑世事,又寄寓着作者的浩茫心事,至于这撒播与收割留下的点点印记,对于以笔为犁的诗人来说,则又不止于一季一岁的收成与“丰衣足食”,还有一章章别有怀抱、别具深情的诗篇。
我在众多植物(不止是农作物)中看到了崔国发的怀抱与深情,比如“拥有更真切的年轮”的树,“在暗中深藏已久”而“重新获得生命的自由”的笋,在雨中帘外“扇形的展开”的一叶芭蕉,“高洁与隐逸”的菊花,“在幻梦的尾翼上飘着”的黄叶……凡此种种,无非循着“托物言志”的传统路径款款而行,但又掺杂了哲思与议论,叙议结合,节奏协畅,自有一番别致的风韵。
除植物而外,他又注目于自然界固有的或经人力而生成的种种现象,比如给予我们“温馨提示”的月光、荒野上“如风雷一样激荡的风暴”,宛如“银白色的精灵”却又“锋芒毕露”的闪电,“在金色的闪烁里嵌入白昼的可能性”的一盏盏晚灯,有“一具高尚的头颅”的“思想者”雕塑,在锤子击打下深入“过于封闭的木头”的钉子,“沧桑而悠远”的晚钟,化身为“今世的淙淙溪流”而“冰释一腔幽怨”的残雪……诗人在这些事物里窥见了造化的宏大秘密,但它们的垂教,常常以幽微玄妙的细节和喁喁喈喈的低语的方式呈现,而不是明示。这种垂教,是一种思想的柔术,“柔弱者生之徒”式的领悟,犹如水给予人类的启迪一般。当然,崔国发常常写到水,如《水的极速版》《聚龙泉》《长白山天池》,无一不与提供柔弱示教却蕴含无限奥秘的水有关。在这三章散文诗里,作者写了很多具体的景象,但写景与对自然界的文字素描并不是他的旨归,在其中找到并揭示超拔于自然和世俗的妙谛,才是这一类写作的意义所在。
但大道多歧,妙谛何在?倘若要在崔国发这组诗篇中找到一以贯之的精神线索,那么,《入门课》《编织术》《野牛阵》三章散文诗所呈现出来的文本气质,以及它们的标题所能提供的隐喻和象征意味,可能是合适的。笼统地说,“入门课”是问道的准备,“编织术”是技艺的锤炼,“野牛阵”则是“所向披靡”的践行和验证。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需要的不仅仅是道家的如水之柔,可能还需要添加一些儒、佛两家的“自强不息”与“勇猛精进”。就崔国发散文诗写作所呈现出的独特气息而言,以我此前虽则有限、却多少得以“管中窥豹”的阅读,结合这一组作品中呈现的气象与风致来看,他是一位“柔术”与“猛劲”兼具的诗人。
回过头来,想专门再说一说《笋》这章散文诗。笋和箨,作为诗咏的对象,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商隐的七律《初食笋呈座中》和五律《自喜》。较之《初食笋呈座中》以笋喻意气风发,却对前途不无担忧、渴盼前辈鼓励的青年俊才,崔作里的笋意象,形容的无疑是一种更加爽朗而乐观的类型,有“温暖”与“活力”,有“梦与远方”。《自喜》中说的“绿筠遗粉箨”指向笋终蜕变成竹的跌宕自喜:而在崔作里“分化与解构”的笋与箨,则长成了生生不息、虚心有节的心安理得。三章散文诗如此一番对读、参证下来,倒也颇有“从里向外地打开”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