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料理
作者: 张作梗
就因为坚硬和沉默,这些花岗岩石头,被责罚放逐到宫殿的地基之下,服永恒的劳役。
一千多年过去了,
神来了又走,
宫殿早已毁之不存,
可是,这些石头依然坚守在地下,用它们永不腐烂的肩膀,支撑着一个远去的帝国。
我不过是一个来此凭吊的东方人。从一条隐匿的暗道,我摸索着走到地基深处,那些石头巨大、坚实,沉默如初。
——站在这儿,我拒绝盲人当向导,哑巴做解说员。
锂电池
每当我要审视自己的时候,
结果都是无人在家。
——休谟
像一个活动器物,没有任何机关,我的身体可以随时被人拿走。
——有时它被改装后悬挂在某幢建筑物上,像一个招牌,有时又被铺设在河面上,像制造泡沫的波浪。
因之,你在某一时段与之说话、打交道,抑或共一桌饮酒的我,很有可能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人——他徒有皮囊,没有身体,但依然装出一副有身体的样子,与你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这种身心分离旷日持久,令我幻象丛生。有时,身体回来了许久,我依然感觉一切都是空的,仿佛胸腔被抽走了心跳。
边界
我说到的边界与一座湖有关。通常,湖岸沉下去,湖水便会站起来,充当界碑。成群的雀鸟飞过来,栖息在这些浮动的界碑上;它们不鸣叫,远远望去,像是群山沉默的回声。
有时,在我背对湖水奔跑的时候,坟墓会拦住我。不知道死者是谁,但死神的警告总是如出一辙,“回到你的边界上去!那儿,湖水不过是一个软木塞,拔掉它,你就会看见,树叶修复着朽坏的波浪;火,像一把灵巧的扳手,正拧开星星的螺帽。”
我呛了不止一口水。
我拆除了不止一个界碑。
但边界依然像湖水,持续地,向我蔓延过来。
带着喷水的口音,我用雾拓印出了一个临水小镇。趴在这镇子的某一扇窗边,我看见湖有若一个阔大的舞台,而边界,就像无数水汽氤氲的演员,一曲《天鹅湖》,被它们演绎着,消弭了时空……
——地球,在我倒立的足尖上旋转。
春日料理
雨下成一种时尚的休闲理由和方式。爬上棚架的南瓜藤淌着水,仿佛南瓜花是一个漫溢的小池塘。
紧致的天气,散发出某种空洞理论的气息。刨除幻觉成本,门前的女贞树,至少被雨声向前推移了一二十米。
水龙头拧干钟声。
听觉短路。
经验变得似是而非。
有人像影子一样行走在雨雾中。
这一切构成了此刻的我:
坐在窗前,吃着春日料理,听鸽子,隔着倾斜的屋顶,在两棵树之间交谈。
星空颂
往上,穿越自己的脑袋,穿过偏头痛,你就能抵达经常冥想的星空——这星空创生于你的想象,与俗世的星空一样,又不一样。
星空仿佛由上升的大地裂变而成,因之你会遇到一个幻想与现实的结合部,经受泥与丸,冰与火,沉与浮的撕扯——仿佛你本就是这个结合部,或者是它的替身,把幻想和现实连接起来,身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你迷蒙的话语体系就这样被一个炸裂的星空所孕育,它倾斜有如偏头痛,稳固又像星辰的轨道。当你从天上回来,身披星光,仿佛一个转世灵童——
然而,星空规范着你布道的方式——一个跑动的轮子,它的平衡中有神力在闪耀。
流传
流传不仅需要花费人力成本,还会在其漫长的运行中,遭受各种磨难。这就使在世的每一个人,都像以活着,向世界公开派送着自己的投名状。
然而,人类倾其所有,这世界最终流传下来的,并非是人,而是风。
我摸到了风的骨头。我听见了风的咳嗽。我看见风的背影,像一个漩涡,缩进了自己的吹拂之中,渐行……渐远……渐无。
各式各样的风,构成了流传的差异性。在广漠的吹动中,大地更加平坦,群山更显巍峨。
风的反复刮擦,像是一个提醒。空荡荡啊,我所遇见的繁华和不朽。是时候了,是时候抛弃伟大的永恒了。尽管拥有大地上的诸多不便,我决不会失去我的失去。
观一部二战片
至少需要得到春天的应允,否则,禁止进入七星瓢虫的领地。——这是自然的律法。
可是,清场开始了。清场比清理更无微不至。鹅飞得像风筝。滑滑梯的孩子,提前滑进了多年后的纪念日。
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像一只被逐出领地的七星瓢虫。导弹击落了风筝。猫头鹰第一次学会了像人一样哭泣。
飘浮的弹壳和异国人。泥泞超出了死神滑倒的范畴。七星瓢虫驾着金黄的车辇,四处奔逃,留下春天,独自在大地上生长,像一个茂盛的墓园。
盲光
1它是一种触须朝内翻卷的光——像硫酸一样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为了遏制它的蔓延,人们用不安和恐惧抵御久矣;甚至对其不被常用的名号,也不惜靡费巨资,建立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
2我们艰难地流传下来,像是它的副产品,以被改良的姿态,草蛇灰线,辗转于各式各样的废墟和废墟之间。
我们容忍部分或整体地丧失自我,像萤火虫一样,挥动旷野,把黑夜和风做成一个一个细小的皱褶,以便能在其中,保存那些桀骜不驯的——
光的种子。
甬道与栈桥
在漫长的甬道上,我通常会走一个来回。也就是说,在步上几级藤蔓台阶后,我会从树枝上走下来,走进一个特定的摄影场景。
寄居青岛的日子,身体中有一种扩张的欲望撕裂我。那突然现身于海上的栈桥,就是从我身体裂隙中蔓延出去的——一截扩张的陆地。
你是拖着甬道,第一个走进栈桥的人。那时,废弃的船笛还在海面沉浮不定——那时,甬道尽头有一个快门,咔嚓一声,摄下了你在栈桥上留下的——
第一帧
青春。
无差别
同一款赞美,无所谓先进或落后,原始或现代。词语的听证会,现在差不多都改为了线上举行;这就为那些地下讴歌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和距离上的屏障。
“好好看守自己的嗓音吧。”——闪电提醒着雷。出于迷信,黄鼠狼被赋予了某种夸张的气味——词语创造并播散了这气味。
一个闭环的赛马场,我是其中飞扬的一根缰绳。百褶裙打开某首年轻的颂诗,牢牢地系在这缰绳上,首尾相连,像一匹闭环的野马。
我是后来者,很晚才抵达现场。通过他们的争吵,我得以充分认识自己和世界。
而他们所谓的争吵,不过是赞美的技术升级——
“啊,我是火,
我热。
我几乎不可能再往前走。
我要脱去赤红的外套!”
雨水集
1雨水发芽,有如声音的种子。我听见棺材在土里翻身。桥站
在雨中,像一个等待者。
2保持湿润——
一种苦于言说的粘连性,就像雨水中的空气。
3雨是一个倒置的水罐。
——里面装着我的乳名。
你喊我,我不用水罐,而用倒置的雨水答应。
你不能拿走水罐。
——我的乳名是一罐雨水,很容易泼洒一地。
4多年前死于一轮中秋满月的人,在今夜破碎的雨水中,复活了!
我的祭祀不会走远,它静栖在灯罩上,像一只扑火前打坐的飞蛾。
5落在翅膀上的雨水,使鹰隼的飞翔更为矫健。
6一种对自我近乎崇拜的迷信,毫无征兆地,使雨水跌落到了人间。
我敢肯定,它的神性就是在这种偶然的放逐中获得的。
7低头穿过雨水之门,我像一个领受神的祝福的孩子,满怀虔诚,走进了巨大的集市。
8雨水焚烧麦秸秆的气息,把整个七月,封闭在我们体内。
大雁就是在此时莅临头顶的。
沟渠挖好了。大雁,你们就顺着火焰流淌吧。
9徜徉于空中的、一粒粒个体的雨滴,
落到地上,很快就汇聚成了浑浊的水流。
10真相是:即使我们走出了雨水中的这场雾,也会各奔东西。
11在不可能完成奇迹的地方,雨水会助一臂之力。
12不要出走,就留在雨水之内。
不要留在雨水之内——像一块橡皮,它将擦去你的呼吸和身影。
13你提供的雨水,我没法带走。
我内心有一块大陆,但它只适合携带焦渴。
14用一顶帐篷,把雨水隔在外面。
——像一个孤岛,然而是倒置的孤岛;因为汹涌的水,从上面包裹着它。
我在帐篷里点上蜡烛。读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
雷霆在四围游走,有如我的保护神。
15笔不能画出一场陡降的雨水,听觉能。
——听觉的画坊。
用雨声作画,寂静是其巨大的留白。
鸟鸣为之题款。
16雨,祈求你下成一座桥吧。要不然,下成一座寺庙也行。
17记忆都是内视之物。
唯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多年前的那场雨。
18这篇氤氲的讲稿,丘吉尔曾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前演说过。其时,大雨如注,人群像排浪翻滚……现在,透过文字起伏的潮湿气息,仍能听见二战期间隆隆的枪炮声。
19“危险漫过了堤坝。”表面上,我是说门前那座水库,其实是在说雨水。
“闪电!霹雳!”表面上,我是说被乌云煮沸的夜空,其实是在说雨水。
“诺亚方舟被改建成了探月器。”表面上,我是说《圣经》里的故事,其实是在说雨水。
20最小的雨滴点亮了谷仓。
——谷仓:雨水的农神庙。
21比起空气或虚无来,雨水更能描摹出即视的空间感。它凸现在你眼中的影像,像是来自心灵之镜的反射:万物各安其所。
22高不过天、低不过地的雨水,居住在雨丝编织的房子里,眼含愁云,多像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乡村表妹。
23对于悲伤的人来说,雨水,正好可以掩饰他的哭泣——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①
24谁能测量出一场雨水的高和宽?
——这一方不停变动、随意变形的白色絮状物,它的纵深被自身缭乱的线条遮蔽着,即使你走进去,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儿。
人的丢失在里面找到了丢失的理由和证据。
25离开阿瓦那么久,就是为了忘掉一场雨。
那是怎样一场雨啊。
嘤嘤的叮咛有如托孤。再见意味着永别。
26来自不同方向和云层的雨水涂抹着同一堵墙壁,在其上留下候鸟迁徙的身影。
正是通过这些身影,我们看见了时间的苔痕。
我们也是一堵堵走动的墙壁。我们也被不同纬度的雨水涂抹着——我们的心艰难地迁徙,有如落单的候鸟。
27梳着小分头的雨水,从篱墙上跳下,赤足啪哒啪哒跑过小巷,混入了我们滚着铁环的童年。
28你永远预测不了别处的雨水是否停下。离开你站立的地方,十米之外就是异域。
雨水停止的方式总是首先要经过我们的头顶感知,才能被我们的身体确认。
29那不同的、来自另外一个阶层的雨,当它们固化成枝头上的冰,或者汽化为雾,我们的鞋面开始结满尘土——那不可能的远方来到我们的田野上,像季节,显露出庄严的残酷性。
30一场跨越种族、肤色、文化、宗教伦理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哥伦比亚的马孔多镇下到中国的鲁镇,从《红楼梦》下到《巴黎圣母院》,从《少年维特之烦恼》下到《追忆似水年华》……
这场雨叫孤独。
翻越一代代人,它像宿命一样,下在我们的身体中……它还将无始无终地下下去。
——人心蒸腾为云雾,为其提供了充沛的、取之不尽的水量和源头。
注:①引自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战场上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