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出口
作者: 毛歆炜毛歆炜 1990年生,湖南永州人。作品散见《十月》《星星》《散文诗》《扬子江》《星火》《飞天》等多种刊物。
帽子
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获得了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上司奖励给我一顶帽子。
帽子上站着一只小鸟,远胜过单独一片羽毛的优雅。它啄帽子的时候,我便点头哈腰;它拍翅膀的时候,我便拼命鼓掌;它欢呼雀跃的时候,我便鞍前马后,为上司臃肿的妻子打开车门,撑开遮阳伞。它让我的工作无比顺利,即使困倦到打瞌睡,也能瞬间焕发出神采。当然,我是从同事的帽子上看出这些蹊跷的。
这天,我突发奇想,回家后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假装整理领带,突然举手驱赶它。它比我机敏多了,低头、旋转、跳跃,轻松化解了我一连串的袭击,我气得团团乱转,却连它的一片羽毛都没摸到。它始终在帽子的正上方,举手就能够得到的高度。
剧本
“我要下班了。”他看着我,没有收起打字机,桌上还有几张白纸。
其实,他是在问我,想好了没有?究竟要怎样的剧本,过怎样的人生?那么多人都拿着剧本走了,唯独我还坐在这里。桌上的几张白纸足够写完我平淡的过去,若不出意外,也够写完我平淡的未来。
“明天见。”我从桌子上下来,在金色的落日里,沿着沙滩和潮汐走向公路。
“你知道这里边的秘密。”他站起来,海边的猎犬跑到跟前。
“我一直都知道。”我摘下帽子朝他挥了挥,没有停下来。
正是这个秘密,让我犹豫不决。想要改变剧本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所以,拿到的剧本都是重演。
他们怀抱着剧作家有一天拿错剧本的希望,像排着队买彩票的人。我想要的剧本,断不是几张白纸就能写完的,只是现在还没想好。
大鱼
我拎着手提箱来到湖边的商店,租一条船度过难得的假期。老板是一条青色的大鱼,它的声音醇厚,像沉人深海的绿酒。
它对我说:你来晚了,船都租出去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骑在我的背上遨游。
虽说是条大鱼,但也没大到可以让我骑上去,小时候,我曾从一头小猪的背上颠簸下来过,现在,这可是一片大湖。
见我有些犹疑,它说,你不要不知好歹,能骑在我背上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湖面风和日丽,难得的好天气,我答应下来。
它走到浅水区,趴下来,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湖水,身体瞬间变大了好几倍。
我好不容易爬上它丝绸般柔滑的脊背,刚抓住背鳍坐下,它便开足了马力,一路乘风破浪,向湛蓝的大湖深处驶去。
白鹳
天空昏暗下来,洪水从江边漫了上来,屋后的茭白地里灌满了水,人们卷起裤管在水里摸鱼。他脱掉鞋袜,加入到人群中,抱起卡在茭白丛中的一条大鱼,大鱼蹦了一下,变成了一只小猪,从他手上逃脱,飞快地跑到了岸上。光线真暗啊,他们是怎么摸到鱼的呢?难道是手掌的皲裂消除了鱼鳞的光滑?
他看到了一条蛇或黄鳝,在水面上立起身子,他迅速出手,扼住了它的咽喉,它窒息般地坚硬起来。他抬起头,白鹳醒来,轻抬翅羽,露出长长的喙,疑惑地看向他。他感到十分抱歉,连忙松开手。一大群白鹳越过茭白地,振翅飞向山林。人群停下手中的活计,哄笑起来。
他悻悻地上岸。或许一开始就应该明白,他这种人不适合在水里捕鱼。他可以在岸上捕鱼,在天上捕鱼,就是不能在水里。他们看起来站在水里,但桶里的鱼,是不是在岸上捉到的小猪或天上捉到的白鹳呢?
雪象
下雪了。
他披上大衣,戴上帽子,牵着狗来到雪地里。朋友打着伞,胳膊下夹着报纸包裹的面包。
他们站在雪地里攀谈,狗靠着一根乌黑的柱子,几个孩子在门口堆雪人。
“有人看到雪象,向小镇走来。”
“雪象总是在下雪天穿过小镇。”
他们满怀期待,四下打量,渐渐不安起来。
“雪象是不是早就过去了?”
突然,狗叫了几声,一个孩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兴奋地追向什么,而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湖
人人都说这片湖很美,湖也知道自己很美。
它的平静与波浪,蔚蓝与洁白;它身上披着的清爽的风,头上戴着的湛蓝的天;它呼出的云朵和飞过的鸟群,无一不是美的。
一个画家从它身边经过,由衷感慨道,“真美啊!”随后摇摇头,“可惜太过单调,要是有一座岛就好了。”
几年后,湖上冒出一座天然形成的小岛,岛上有一棵盛开的合欢树。
画家在岛上支起画架,摊开颜料,他的小船拴在合欢树上,帽子搁在船头。
他画下了湖边的遮阳伞、桌椅、棕榈树、酒店和群山,画下了椅子上度假的人和桌上的椰子,唯独没有画这片湖。
跑步
跑步的时候想什么不重要,身体的忽闪明灭不是由思维放电造成的,其本身就是一种断断续续的不为肉眼所捕捉的影像进程。
譬如绘画《下楼梯的女人》,譬如一条狗从栅栏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后身体不断拉长,栅栏的静止填补了它流动时身体虚幻的部分。静止的形态即是斑马黑白相间的条纹,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
脚踩在地面的一刻,是存在的;双脚脱离地面的瞬间,是虚无的。持续流动造成的连贯影像不过是一种幻觉,连环画是真实的速写,而一幅画到下一幅画之间,不过是子虚乌有。
阿波利奈尔
长途汽车司机激烈地与自己交谈,或许是车速太快,前言老是搭不上后语。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其他的乘客听得懂吗?有时候,语言表达的内容比语言的种类本身更捉摸不透。
由于司机的头颅里有一场自我的唇枪舌剑的对决,原本包扎脑袋的纱布开始渗透出微红的血迹来。他是一个顽强的斗士,像战场上头部负伤的阿波利奈尔,又像大江健三郎那出生时即患有脑疝的儿子光。
外面是一场大雪,弯曲的竹枝上蹦跳的麻雀踏落下蓬松的雪块,凛冽的空气中传来桉树折断的声音。阿波利奈尔双手拢在衣袖里,独自向风雪中的医院走去。我们安静地坐在车里,等待下一趟车的到来。
蓝孔雀
气温骤降。你黑色的连衣裙过于单薄,我脱下薄外套裹住你颤抖的肩膀,我们都被南方连日的艳阳天欺骗了。路灯锃亮的圆脸庞,剥出一粒粒细碎的光。商店已打烊,变幻的天气让橱窗里的模特不知道穿什么好,便索性什么都不穿。
我们往南走。街道的尽头,一只巨大的蓝孔雀,身体隐藏在大厦后面,敞开的尾羽,像一束寒冷的光线指向夜空中寥落的星斗。无论怎么走,蓝色的尾羽始终若即若离。
“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是大海。”
你周身萦绕起阵阵寒凉的晨雾,裸露的脚踝,像一块蓝色的冰。此刻,海上传来蓝孔雀摄人心魄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