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骨头
作者: 季末一个新年
阳光毫无保留地委身大地之时,午后街景正噙着慈眉善目的修辞,书写某种圆润的语言。
行人和稀疏车流的影子呈现暖色调,绒线材质的,浅浅漂浮在马路上空。
街道秀气的骨子里流露出慵懒与餍足,带点母性,人们知晓此处即将分娩一个温和的节日。
他们打磨光滑的神情里,镌刻着对年岁质朴的忠诚,生生不息。
时间
时间反射着一种骨感的光泽。
一种生息,一种掠夺。
将时间加诸于你,便是加诸你衰朽不堪而又生机勃勃的比拟。
光以火焰的姿态穿透你的指节,梳头时,你端详镜子里流出的另一张脸。
垂老与病理的定义纠缠不清。母亲的发卡掉落在地面上。
镜子
习惯于从灵魂里剔下小截文字描述稍纵即逝的场景与心情,并在某天审视时,如同端详镜子般与过去的自己遥遥相对。彼时彼刻,此情此景,经由文字贯穿,得以厮磨。
仿佛在黄昏皱巴巴的街角撞上一个肩膀,她回过头,递给我一个过去无法解开、现在也仍未知晓的笑容。
我以为她应该带点倔强鲜甜的狠劲,脆韧得由横冲直撞的月光和年轻气盛的青草气息组成。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母亲许多年前织了一半的,鱼肉般白色的毛线衣。
我薄薄的一小片人生。
浸泡在浓郁暮光里的眼与眉。
对比色
一场火是否可融于另一场火?
长廊延伸至光的尽头,大团躁动的冷色并不妨碍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落日。
墙面新鲜的水渍对弈着马路陈年的脉搏。
她攀上房顶,影子被风吹灭。
对面楼房的某一个窗格,半首诗,透过玻璃“沙沙”地吻她的眼睛。
夕阳,在她的四分之一侧脸上纤细地流过。
夜晚
走人黑暗前,橙红晚霞将高楼的指缝染成血色,剩余的景物被篡取焦点,淹没在暗影里一言不发。街灯恍惚地亮起满地尖锐的碎玻璃光,电车牌闪烁着些微隐秘的橘绿。
湖边垂钓的老人静默成一轮喑哑的月亮,于无人处打捞自己落水的身体,或者灵魂。
万物失声的夜晚,修辞成为一种冒犯,唯有疼痛是鲜明的物证,啮合在你神情的缺口上。
你四下寻找,有多少种原因,就有多少落脚点允许你的悲伤暂时栖息。
一枚泪先于响动抵达土壤,次第划破密不透风的场景,你所执著的,不过是一个微小的议题,却遍遍翻阅生与死的参照。
月光是可视化的黑暗。
你与另一种情感对峙,被掀开,被搜寻。
爱情与河流,人类和植物,一览无余。
梦
泥泞的、脏兮兮的颜色,楼阁镶嵌着灰旧的苔藓。
一座潮湿的城市梦见我,雨水淹湿媚行,而我干瘪、贫瘠,廉薄得像写过诗后涂涂抹抹的废纸。
梦里,一会是《红楼梦》,一会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宝玉掀开红盖头;李国华哑着嗓子念,温良恭俭让。
烧金
一只纸元宝走过多远的路?
高祖、曾祖、祖父,每代人拨弄那只铜盆时,都听见远古血液的回音。在年轮的不同刻度上,他们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凝眸俯视着翕动交杂的金银漆光,燃烧、闪烁、化为灰烬,血脉里的声响川流不息。
每个锈迹斑斑的脚印,都是一部经由一生构建的文明史诗。
火焰摇曳。
我变成桌案上的红福橘,变成香烛的一滴蜡液,变成门楣上的云幡,变成扑向天空与草地的灰烬,循着一切方向,朝圣我素未谋面的血亲。
最后这口陈酒,需由大地替我饮尽。
海
在白天,海的眉睫带有一种磅礴的威仪,她身上是年轻的喧闹,赤裸的蔚蓝,波光粼粼,如同缠绵一把浮银。
她与阳光和沙滩血肉相连,航船从脊骨处驶过,留下肌理细腻的水纹和泡沫。
可是夜晚,硕大的孤独占领她。旅人和灯火都依次走过,余下寂寥的残骸与远天缝合在一起,浪花成为雪白的血液,从海面伤口处汹涌。
海是黑夜的一部分幻景,于无人处发出喑哑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