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女性、自然的互为

作者: 张丹

在对现代文明的理解和书写中,存在着这样一种以男女之别去解读文明和历史的独特思路,即将女性视为前现代的、怀旧的、稳固感的来源,将历史和文明视为前进的、未来的、变动的表征。这样一种分别之心被用以解释现代人将情感、感受和安定划归给了内心和私密空间(比如家),而将理性、进取和思变则划归给了历史领域和公共空间。与此同时,当历史和社会被认为具有理性色彩和进取心的男性特质踞有并主导人类文明和自然时,女性又通过其怀旧和安稳的特性与自古以来我们存身其上的大地联系起来了,大地母亲这样的譬喻我们沿用至今。在很多现代文学艺术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对女性和生态进行联系的诗学策略。

成路的《玎珰,玎珰珰》,也呈现了这样一种现代性诗学思路。组诗的意象被分成了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指向女性与自然意象的相互交织与关联,一条线索则指向历史和文明意象,诗人呈诸笔端的现代心灵体验则是这两条线索彼此运作的场所。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组章中反复出现的母亲、女伴意象。诗人书写女性的意象总在将时间意识设置在历史之外,表现出一种稳定不变(母亲)或非线性循环(女伴)的状态,并且这种意象总是关联着前现代的自然意识。譬如,第二章《五月廿五(星期四)》中,出现了贯穿组诗的母亲意象。诗中首先出现的是暴雨前的自然现象,母亲念诵出的是过去农耕文明时代与这一自然现象相关的民谣:“蚂蚁过道大雨至,雨如盆,雨如湖,雨如我家老牛的一泡尿。”之后,母亲因为眼的浑浊,说诗人的脸“三十年就没有变,像我的脸平展展”。诗人的时间意识随母亲一样,陷入了一种不变之中:“其实,我的耳朵是在妈妈耳朵的幻听里,祭祀、祈请,如此的二十四小时,如此的又一个二十四小时。”诗中的时间不再是前进中的历史,而是一种置身时间之外的稳固状态。诗中的“女伴”意象则代指了日复一日的自然时间。在《十月十六(星期三)》中,首次出现了女伴一词,诗人写道:“玉兔,凝视着大洋上行驶的巨轮鸣笛,致谢日月,日复一日的日月,我的女伴。”这里,女伴是作为年岁的代称而出现的。在下一章《十月十七(星期四)》中,作为日月代称的“我的女伴”成为了每节诗的收束。诗中,“我的女伴”分别和冬雨、灰云、离诗人很远的时间的沙漏、季节带来的生命兴衰联系在一起。整章散文诗是对女伴倾诉自然时间的流逝、季候的流转,生命的盛衰。也就是说,诗人将自然流逝的岁月视为是女性特质的,而这种女性特质反过来又是诗人生命体验中的自然历程。这种永恒不变(生命的更替和循环也被视为不变的)的时空之感与女性意象的紧密关涉,还体现在组诗的命题原则和结构之中。组诗命题如民歌一样有节奏规律因此可重复的拟声词,诗行间也多有这种句型和结构。每一章散文诗也采用了不具任何特殊意义的日期作为标题,只有在涉及诗史的某些部分,诗人才给了单独的命名,比如《四月十一(星期三)——羌村颂词》《十月十四(星期一)——英雄守旧》,等等。

由此,我们可以探向成路组章的另一条线索——进步的历史意识。在自然时间之外,还存在着人类独有的历史时间。诗人对历史的理解建立在一种对现代文明进程的感知之中,同时也借助于古今的诗史和史实。诗人的历史意识直呈在诗的开篇,在第一章《四月十一(星期三)——羌村颂词》中,诗人对杜甫的《羌村三首》多有溢美之词,并借之道出“一坛少陵酒烧滚了春,后生之者取下太阳的斑点刻写”这样一种诗史的志愿。组章中还有一些与杜甫的诗史互文的写作,比如《十月十四(星期一)——英雄守旧》就化引了杜甫《北征》的一些诗句,与之形成互文与应和。诗与史的叠构关系,构成了组章的另一种书写动力。

在诗史的引导下,诗人对自己身处的土地展开历史化的书写与想象。最为典型的是组章中套嵌着《十一月初六(星期二)》这样一组独特的诗歌。在这一组诗中,诗人将目光投向近代以来西北地区油矿工人的命运流变。诗人采用劳动号子的形式来表现这样一段历史,颂扬工人的生产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正如马克思将生产放置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本体位置,人类的历史是从生产展开的,人类的历史规律也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继迭代。因此,人之文艺也秉持着劳动起源之说,劳动号子可以说正是节奏韵律的开端。诗中展现了作为劳动者的矿工们呼着号子艰辛劳动的场景,并以此为基点,追溯了这片拥有油田的西北地区,在上个世纪前半叶遭受半殖民地半封建统治时,人无法为自己劳动,身心皆失去自由和尊严,处于艰辛且无望的情形。诗人还进一步书写了殖民者与当时封建政权的结合,致使矿工们连同身下的土地,都遭遇了来自国内外财东的残酷掠夺和盘剥。希望则在陕甘红军和陕甘革命根据地刘志丹来到这片土地引领革命时展开。矿工们的精神和思想得到了解放,在延长石油厂厂长陈振夏的努力下,矿工们为建设新中国,为自己和社会劳动的新理想而奋斗,充满文明与力量之美。组章还出现了大量典型的现代文明意象,如火车、巨轮、飞船、电池等,与这片土地上出现过的古代意象(如古城堡遗址中的商号的幌子、官府的文牒,驼队、马匹、旅人等)共生叠构,加强了诗作的历史意识。诗人在面对当下时,也采用了一种从未来回溯现在的历史眼光。

在现代文明中,一方面,人对稳固和永恒及其带来的安全感,会永远处于一种渴求状态:另一方面,历史的前行和变化则给人以丰富多元的感受和体验。两股力量在诗中交织而行,形成了交响和互为。可以说,女性一大地一自然之维给了诗人对稳固不变的感受和怀念,而男性-文明-历史之维则让诗人对推动历史前行的人给予礼赞。成路的《玎珰,玎珰珰》立足于现代人存身其间的时空,借助历史和女性这一对范畴在其心间的交织,完成了对其个人复杂性体验的书写。这种个人化的书写,又借助于稳固的大地、奔涌的历史及两者的互动互为,与现代人生存体验的普遍性关联起来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