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或指引
作者: 牛依河到书中挖井
为了解渴,我到书中挖井找水。
在某个段落里,在字与词的缝隙之间,锋利的石头夹在泥沙里,与我的铁锹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挖呀挖,挖起来的土,新鲜而陌生,被我抛洒到井边,掩埋掉一些草,一些洼地,掩埋掉一些陈旧的事物。
井越挖越深,直到潮湿的泥土渗出水。冰凉的水渐渐裹住我的脚。我抬头向上望。啊,多么新奇的圆形的井口!
——为什么,当初我要把它挖成圆形?
有人从井口抛下来一串软梯,像一个过渡句,我顺着它往上爬,爬向另一个新鲜的段落……
暗夜中,总有一些轻微的声响
我躺下,像一脉山峦。
在夜晚,我放下白昼里对事物的警惕,所有的记忆在深深下陷的枕头上得以缓冲。
夜风拂过,我听见窗帘轻摆,又突然停下,像陌生人到访,我不问,他不答,沉默而友好地对坐。而一些莫名的声响,像秘密,轻微而谨慎。我因此得不到完整的倾听——似乎,我并不需要它们。
暗示,或指引
隐秘的群星被唤醒——
如果,我所看到的这些不是虚幻,它们看似杂乱无章的闪耀,一定是在释放某种信号,指引着什么。
每个昼夜,都只是时间轴上的小时空。我所关心的是,当下的这个夜晚如何度过,疲倦的灵魂,如何才能被正确指引。
我隐约感到,黑暗中有一种沉默的注视,像那群星中的一颗,发出暗示,它慢慢靠近,想成为我友好的邻居。
兽形浮雕
星星在天光渐亮时完成隐匿,而一块石头从黑夜中走出来,隐约显出兽形浮雕。它隐迹于这个静谧之地,静止下来。
这只覆满尘垢的石头里的兽,形态凶恶,却屈卷前膝,向前方的什么事物下跪。
一定很少有人来这个地方,丛生的兰科植物从浮雕旁的裂缝里长出错综的根,像这只兽的发须,带着时光的苔藓,蔓延至前面的石阶。似乎,它们要模仿某个人的足迹,到此访古,让尘封已久的往事——被遗忘的,重新被提及。
书架上的空螺壳
螺壳躺在书架上的虚空里,久久未动。
柔软的肉体已不知所踪,可能躲到了某本书的背面,叉或者,趴在哪个句子上,凝滞成一个停顿的语气助词。你无法理解,它会以如此柔软的姿势,远离不必要的人群。
那半透明的空壳,用笔头敲击,居然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像清脆的朗读,把情感传递给聆听者——
你看,残存在它体内的良知,仿佛重获土壤,长出对事物应有的悲悯。
你看,灵魂并不来自肉体。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刚开始的一天,从来不是晨昏的简单交替与重复。
新生的植物从泥土里旋开卷卷的耳朵,上来听这世上的喧哗或安宁。
老树上,枯枝发了新芽。
忏悔的人一直行走在修补生活的路上。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你真的相信了,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失眠的雪
一粒雪,心中不能有暖,不然,融化了就见不到自己的洁白。
一粒雪,掩埋了比她小的事物,比如一个人惦念的南方。
一粒失眠的雪,割开内心的冰雪,抱紧自己,像夜晚中的人头发花白。
一粒雪,在生活的表面滑行,那是一块折射的镜面。
一粒雪,在雪中照见自己,照见干净的理想和俗世的烟火。
雪对雪说,生活便是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谷雨之晨
鸟鸣穿透晚春,从冷暖交汇的潮湿中扶起南方深处的初光。
孩子们涌向校园,他们是我们安置在春水田间的秧苗,像儿歌中所唱的那样,清晰可辨。
谷雨之晨,那在风中坚持吐纳的,是我在万物之中看到的,一棵植物发光的样子。那些长出的新芽,那么鲜嫩,多像我所期待的未来,一点点向我展开它们欢迎的手掌,温暖的善意。
心中的鹰
那崖壁,像一张老脸。
从那里飞出一只鹰,它有敏锐的黑褐色的姿势。它在空中展翅、盘旋。
我和地上的其他事物一样,在它的视域之下,辽阔地暴露着。一只鹰突然从我心底飞出去,朝着天上的那一只发出尖锐地回应。
这孤悬于心的鹰,简单的灵魂,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这令我惊讶——我一直错误地以为,鹰的特质,在我心中是缺席的。
天空之镜
我没到过天和水相接的高明境地。都说那些地方很美,我信了。此刻,我离那样的地方依然很远。
在这春天之晨,蓝色的天空没转过身来,像一面镜子,把它阴沉的背面朝向人间。
我目送着孩子融进欢快的集体,他们穿着朴素的校服,和草木一样生长,从老皮里,从校园的围栏里探出新芽。
我想,天上那镜子的正面,应该是一座湖吧?它明澈的水应该是孩子们成长所需要的神奇药液。
寒春夜
被吹皱的,不只是树皮,还有我的前额。
风不会折返,时光也是。
我停靠在黑夜之中,寒春把锋利的冷捅进我的身体。
外面的世界,死亡在加速,而新生也从未停止。
这是真的!我祈祷着,胸前的合掌像花蕾推迟开放。
我祈愿,美好的事物下一刻降临。
看一个画家画荒草
他提笔甩墨,像有风吹卷纸上的飘蓬。那一丛丛大地上翻滚的荒草,凝练而凄切。
砚台里的墨汁,像一面寒光逼人的镜子,倒映着世界的黑光。一支笔在其中几度辗转,再度落到纸上时,一阵风又从窗边吹过,像一个人吁叹,来自内心深处隐隐的呼喊。
回乡偶书
很久没有回到老家了,什么都已变得陌生,仿佛我从未在此有过童年。
直到我举起酒杯,才有了回归的感觉。对面的人的醉话里,全是我们熟悉的往事。
村里剩下的老人还记得我。已故的人,和庄稼一样被种在地里,我时不时又想起他们其中一二。
落叶在空中盘旋,故乡在风中翻卷,野草是大地与人世之间标明的界碑。我给它们写诗,写最深切的诗。
清晨观水珠有感
水珠是清晨的心脏,我读得懂。
鸟鸣婉转,清脆而潮湿,我听不懂。
我听不懂的夜雨,此刻已静止。那些水珠不吭声,悬而不落,在窗沿上修行。等我埋头读完书,它们仍在那里,比我用功。
被迷雾裹住的人,踏着积水赶路。我就着一杯水漱服几粒药,自知人生冷暖。
寒冬未过,终有与我棋逢对手之物。我主动退让一步,多穿了一件衣服出门。
抚摸一面老铜鼓
在一个铜鼓生产厂,我抚摸一面老铜鼓,薄薄的青绿铜锈覆盖鼓身,像被历史的薄雾笼罩,神秘却亲切。那隆起的冰凉的纹路——飞腾的龙、起舞的羽人、牛马鱼羊鸟,围绕着圆形鼓面正中的太阳纹,这个被反复敲打过的地方,显露出锃亮的铜色,像万丈光芒延伸出去,照耀人间。
我仿佛看到一幅亘古图景,人们听着鼓声,劳作,祭祀,狩猎,欢娱,庆祝,从未停止生息。
难以置信,这样一面老铜鼓与众多新制作的铜鼓放置在一起,仿佛历史和现实的错空交融,奇妙而合理。我举起鼓槌,敲下去,那声音扩散开,翻越我的心灵和群山,在大地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