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说

舒放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四色湖》，中短篇小说集《远荡》，报告文学集《地策》《托日》《天行有常》等八部。短篇小说《白帆》获湖南省青年文学竞赛一等奖，歌词《婆婆妈妈》获湖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一等奖。

题记：一片叶子，就是一页药方……

夏枯草

夏枯草，夏枯。

从雪里探头，碰上春雨。湿漉漉的行程，一股清灵从根走到茎，穗子很沉，勾着头思索。叶片翻阅南风，浏览夏季的目录。原计划写一部长篇，时间跨越一个冬季。不料被酷暑打断，那么，标题就叫夏枯算了，只是小品。

虽在夏中枯，却不怕夏之欺。甘心暴晒，甘心碾压，又甘心在陶罐的沸腾中苦渡。只要能浇灭他人肝火，愿化作齑粉浆汁，怡然涅槃。天热怎比你心热，那烫手的种子，嵌入酷暑的缝隙。

其实，夏枯草，战胜了整个夏季。

甘草

别名蜜草、灵通草。

一个说原味，一个说思想。

出身低微，唤作贫瘠之子。旱地，沙地，盐碱地，你一柄细叶，一柄盾牌；干瘦的茎，黄铜般的戟，与褐风黄尘叫阵。深根盘在母土怀里，吸吮甘甜的乳汁，日如斯，月如斯，年如斯，强健了筋骨，滋养了心地。

世间有千般苦，药苦，口苦，心苦，荡漾成苦海。你当机立断，碎身千万段，着力中和。一丝丝血精，渗透所有的药剂。问遍古今药房的醒世良方，少不了你驱散辛辣酸楚。

最底层的质朴，往往有最甜美的襟怀。

灯心草

一支灯心，万人明心。

近水的地方，群居甚好。一束，一蔸，一爿，不蔓不枝，列成矛阵。举起淡蓝色火把，驱赶暮色。任旷野的舞台，蛙唱，蝶舞，蚊虫伴奏。摇晃带露的卷珠帘，编织轻灵的心绪。

或为灯芯，贬斥一层黑暗，拆除目障的栅栏；或为薄扇，带丝丝凉风，排斥暑热的撕咬。直接为药引，除烦躁，解心焦，平苦闷。以我轻巧，赠你轻盈。伴水而生的情愫，还三界鲜活鲜艳。

草如灯，草如心，草如神祗。

身子中通外直，心灵亦中通外直。

茜草

掌一串橘黄色灯笼，分明在探照什么？

多久了，从冬找到秋，一节节攀援，终在崖头远眺。五叶一束的密电码，潇洒发送，探问接收者。温馨颜色的花冠结成环，戴在自己颈项，郑重地邀约，塞进九月的信笺。

见到君，诉与君。整个儿托付，全身心奔赴，不留半点遗憾。一枝枝韧性，可为伤害止血，必给堵塞化瘀。脉管的河道水泱泱，鼓起再度跋涉的风帆。消失了活泼泼的我，成全了活泼泼的你。

茜是美丽，茜是魅力。

马鞭草

古时图景。山路的旅人，抽一鞭，抽破寒风阵，抽落寒鸦鸣。趁夕阳，策马再走几十里。

亦有马鞭草，相伴羁旅中。盘根错节，茎秆执拗。疙瘩子鞭鞘一摇，那殷红的穗子，拂过山崖，沟壑，水泽。一尺长的呐喊，追随哒哒马蹄，日夜不曾懈怠。

征途多舛，时有毒雾侵蚀，毒虫乱刺，疲疴缠绕脚踝。小草研成药浆，涂抹肌肤，复原游子的精气神。草与马帮，一同扬起鞭子，一同猎猎生风。披星戴月，再走一程。

从古代走到今日，马鞭一直不曾悬挂……

紫草

水血同源，最忌阻塞。勤劳的清道夫，执著地解难。

趁金秋阳光，提篮荷锄。越是荒山瘠地，越有沉着的等待。紫色花，五瓣点点；紫色根，肥硕乎乎。几镢忙碌，一捧欣喜。屋檐下，便有女子般的笑闹，紫髻，紫裙，紫带，紫履，翩翩起舞。身段醉了日边紫岚，月下紫雾。

向来洁身自好，不伍脏污。一抔不琥珀膏脂，沉稳凝重。置于柜，置于箱，置于匣，静候适时出征。脉管里有些许汹涌，你善平复，善安抚。人人心平气和，日子心平气和。真正的紫气东来，红光拂面。

紫，本意吉祥，和谐，富贵。

萍蓬草

奶奶的宝，妈妈的神。

浅水浅泥，宛若帆船停泊。风摇晃，雨沐浴，骄阳覆盖，四季归结一芽。根像香水芋，叶如银汤匙，花似玉观音。满池塘三叶竹蜻蜓，扇动细细波纹。借几枚彩蝶助兴，久久不舍离去。

根生甜，芯含怜。怜日子饮食阻，气血虚，心智衰。积蓄了一生的怜悯，化作琼浆，换得周遭无饥，无疾，无忌。乌金闪烁的块茎，了却黯淡无光的块垒。

舞动篙桨，跃进岁月的大河。

风波里，又有帆船启航……

通草

从头到脚，全身心付出，不留半点私房。

连身价也降低，一丈高的汉子，情愿叫作草。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万。年头芽，年尾树，数载成林。聚在村头寨尾，戳一群长矛，展千面盾牌，站梅花桩，扯捆龙索，抵挡四面的寒风冷雨。戎装斑驳，骨子却柔软。

花之肤，素如云。

果之脸，红若霞。

叫一声山岚，任你倾情收割。躺倒了父兄，又挺立儿孙。

用我根须，叶片，茎心，果实，作一汤，仅仅一汤，捧你之手，哺乳者多蜜汁，湿热者多干爽，赤淋者多通畅。四季阔叶，包紧淳朴的虔诚，送给年年月月。苍翠的风，年轻了四野。

一张通草纸，画毕生的祈盼。

一炷通草芯，燃祈盼的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