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的民族性文本写作初探(一)

作者: 黄永健

关键词:散文诗 民族性 文本变体

一散文诗与法兰西的民族性

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歌)是完全相同的,也没有任何两个诗人的风格是完全相同的,因此,散文诗的个体性变异只能从个别批评或对比研究中加以讨论,在世界范围内讨论罗列散文诗的个体性变异,等于捕风捉影,无从下手。但是,对散文诗的民族性(文化性)变异可以加以分析和说明。

自从波德莱尔创立了现代散文诗的范式,散文诗的两大优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其中最为重要的优势是:散文诗克服诗歌形式镣铐(节奏、韵律、音步、音节、体式等)对于人类自然情感的束缚,使诗歌这一表情达意的艺术形式从人类自己设计出来的诗歌模式中解脱出来,实行人类学意义上的回归。散文诗为什么出现在法国而不是出现在同样实行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英国等西方国家,自有其文化学意义上的缘由,众所周之,法兰西是一个崇尚自由和创新的国度,其立国纲领文件《人权宣言》第一条: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只有在公共利益上面才显出社会上的差别。第二条:任何政治结合的目的都在于保存人的自然的和不可动摇的权利。这些权利就是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法国在1876年赠送给美国独立100周年的礼物是自由女神像,可见,法兰西民族对于自由视同生命,对于自由的无条件尊崇向往,使得法国人藐视任何理性规约对于人类天性的压制,因此,法国大革命以解放全人类为自己的目标,现代社会早引以为共识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理念只能出自卢梭、伏尔泰,近来有人提出法兰西民族的思维具有发散性的特点,散文诗创作离不开发散性思维,它本来就是波德莱尔发散性思维所结出的艺术果实。法国文学是欧洲乃至人类文学艺术殿堂的璀璨瑰宝,莫里哀、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大仲马、小仲马……文学巨匠灿若繁星,《人间喜剧》《巴黎圣母院》《漂亮朋友》《红与黑》《基督山伯爵》《茶花女》……鸿篇巨作不胜枚举,不仅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不朽经典,更是法国社会人文精神的传承载体。因此,散文诗发生于法国既属偶然也是必然,具有发散性思维能力,崇尚自由和创新的法国人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有感于现代化给“人群”带来的压制,至一定程度由时代的代言人波德莱尔以返璞归真的诗的“元语言”(活语言、散文语言)和诗的“元思维”(发散性思维)来表达人类内心的“激烈和骚乱”,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来看,也正是诗歌这一表情达意的艺术形式从人类自己设计出来的诗歌模式中解脱出来,实行人类学意义上的回归的表征。实际上,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样,不仅是波德莱尔,历史上不同民族的大诗人都会在情感特别急切的状态之下,有意无意地突破诗歌的形式规范而向自然活语言、无形式的形式回归、返真。

二散文诗的德国、俄罗斯、美国变体

民族性变异首先发生在西方文化内部,发生学意义上的散文诗到了德国这个理性思维极其发达的国度,就会出现黑塞、尼采、里尔克这些哲理玄思型的散文诗诗人,试看黑塞的《断章十首》:

成功的果实属于那能爱,能宽容,能容人的人;而不属于那热衷于教训别人和指手划脚给人下断语的人。

一切艺术都发源于爱,而艺术的价值和内涵则取决于艺术家能爱得多深。

我能理解,一个人在饥饿时不能像在饱食状态中那样心平气和,但我不同意苦难和贫困会取消道德。

我们只知道一种幸福,那就是爱;只懂得一种道德,那就是信任。

自然界有一万种色彩,而我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地试图把它缩小到二十种呢?

人们花很大力气在研究人类,民族和时代的差异,我想我们还是让我们更多地关心那些使它们联系起来的事物吧。

能为那片刻的爱,为自己所钟爱的姑娘那舒心的微笑而牺牲一辈子,这就是幸福。

年轻人得有点个性,不对抗就会陷于消沉,单有好的法规不等于一切,人们首先要懂得爱,要满怀激情,我不想把这个世界搞乱,而是要砸碎人类自己制造的锁链。

人类满怀对幸福的渴望。可他们能承受幸福存在的时间却那么短暂吗?

爱意味着拯救。

《断章十首》当然可以当作诗来加以品尝,在格言警句中依然让人感觉到一股奔流在文字中的激情,例如“年轻人得有点个性”那段,虽然在说理,说明一个无可反驳的真理,但是,作者在行文过程中激发出来的叛逆情绪让我们随之起伏激荡。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虽然宣扬“超人哲学”、“权力意志”,但是,激情四溢,横天绝地。庄子也是以情御文,汪洋恣肆,虽是在告诉世界他的伟大的哲学发现,但是,文章也仍可以当作诗来品尝。试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庄子》中的文字:“从前灵魂蔑视肉体,这种蔑视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枯瘦、丑陋并且饿死。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啊,这灵魂自己还是枯瘦、丑陋、饿死的,残忍就是它的淫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查拉图斯特拉就欧洲大陆蔑视肉体的传统,发出振聋发聩的反诘,这种文字带有煽动性,因为动用多种语言修辞手法构筑文本,我们在阅读时,感觉到一股语流倾泻、银河倒挂的气势,是诗性书写而不是哲学说教讲章,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历来被看作是长篇散文诗文本的典范。郭沫若认为:“我国古代虽无‘散文诗’之成文,然如屈原的《卜居》《渔父》诸文,以及庄子《南华经》中多少文字吾人可以肇锡以‘散文诗’之嘉名者在在皆是”。①屈子、庄子诸文被一些评论家看作是“古典散文诗”,因为其文字情感充沛,节奏鲜明,语言技巧出神入化,不过,我们却不能认为它们是现代散文诗的变类,而只能将这些诗性浓烈的文字界定为“前散文诗”或“类散文诗”。里尔克的《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是一个奇特的散文诗文本,实际上,这篇近六千字的长篇散文诗可以当作小说来读,不过,作为小说要素的情节在这里被充分淡化,十八岁的军旗手经历荒野行军、城堡狂欢和战场殒命三个场景,行文跳跃、以虚化实,犹如蒙太奇组合,在全文的最后,作者的情感随着死神的到来达到高潮:

但看呀,它开始闪耀了,突然冲上前去,而扩大,而变成紫色了!……

看呀,他们的旗在敌人中燃起来了,他们望着它追上去。

那来自朗格脑的站在敌人的重围中,孤零零的。恐怖在他周围划下了一个空虚的圈儿,他在中间,在他那慢慢烧完的旗底下兀立着。

慢慢地,几乎沉思地,他眺望他的四周。有许多奇怪的,五光十色的东西在他面前。“花园”——他想着并且微笑了。但他这时候感到无数的眼睛盯着他,并且认识他们,知道他们是些异教徒的狗——于是,他策马冲进他们中间去。

但是,因为他背后一切又陡然闭起来了,所以,那究竟还是些花园,而那向着他挥舞的十六把剑,寒光凛凛的,简直是盛宴。

一个欢笑的瀑流。

衬衣在堡中烧掉了,那封信和一个陌生妇人的玫瑰花瓣——

翌年春天(它来得又凄又冷的),一个骑着马的信差从比罗瓦纳男爵那里慢慢地进入朗格脑城。他看见一个老妪在那里哭着。

死亡变成了一个欢笑的瀑布!里尔克用他的冷眼将战争和死亡荒诞化,十八岁的军旗手莫名其妙地从征、征战、狂欢,又莫名其妙地迎向十六把剑的杀戮,似乎那个老妪(军旗手的老母)又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丧子的悲哀之中,全文笼罩着孤绝、荒诞和虚无主义色彩,因此,联系到此作由虚构臆想而来,②我们可以认为里尔克是用假借其祖先的故事进行诗化的幻想,在这个著名的散文诗文本中植入了作者对于人生、历史和生命的哲学思考。

发生学意义上的散文诗到了俄国也发生了蜕变,俄国人形式主义、较为守旧的理解,包括对于文学作品的教化功能的强调,都无可避免地促使散文诗这种现代先锋文体产生风格上的变化,屠格涅夫的散文诗语言和叙述风格也更加散文化了,柯罗连科、普里什文基本上延续了其散文诗偏于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的抒情风格。

散文诗在美国、西班牙、英国、意大利、加拿大等国度都因为文化语境的变化产生新的变体,惠特曼、桑德堡、金斯伯格以及当代阿舍贝利的散文诗具有典型的美国文化印记,波德莱尔当年以散文诗批判都市文明,桑德堡在《摩天大楼》这章散文诗中,用他那散漫、随便、硬朗的语句展现现代都市文明的恢宏气势,表现美国文化中特有的自由乐观的一面。③

注:①王光明:《散文诗的世界》,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页4。②《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写于1899年秋,当时诗人24岁。在同年4-6月他刚和萨洛美夫妇同游俄国,并拜访了时年71岁的世界文豪托尔斯泰。鲁·萨洛美是里尔克的女友兼精神引领者,里尔克在22岁时认识了她,他们在精神上互相依赖和信任,两人的情爱和友谊持续了几十年,直至里尔克去世。所以他迫切用作品去表达他对爱和女性的新感觉。另一方面,俄国之行给了他丰富的心灵养料,托尔斯泰刚刚完成了他晚期最重要的作品《复活》,精神非常之好,但仍然掩盖不住衰老的痕迹。诗人在老人身上联想到了死亡,所以他回国就创作了此诗。全诗是假借诗人的祖先克里斯托弗·里尔克的故事敷衍而成。③许淇:《中外散文诗鉴赏大观》,桂林:漓江出版社出版,1992,页434。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1881-1958),20世纪西班牙现代主义诗歌主将、“九八年一代”的代表人物,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生于安达卢西亚的莫格尔,早年在塞维利亚大学攻读法律,后来转向写作。1939年佛朗哥夺取政权后,他被迫流亡美国,后来又辗转前往波多黎各,并在大学任教。流亡期间,他完成了从“赤裸裸的诗歌”向“纯粹诗歌”的转变。作为“九八年一代”的主将和“二七年一代”的导师,其诗歌创作颇丰,先后出版了三十多部诗集,主要有《遥远的花园》《悲哀的咏叹调》《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等,并产生过世界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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