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青海
作者: 郭建强郭建强 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残片》,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别径》等。获青海省第6届和第8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2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2015年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2017年获《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优秀奖,第2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
1929年建省的青海,之所以从甘肃分析而出,除却历史和现实的因素,推动力直接来自晚清以来的一些识见卓越的人物。建省后,连通川、甘、新、藏的青海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重视程度,逐渐进入国人视野。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痛失东三省的中国人意识到,作为民族的源生地和兴盛地的大西北,迫切需要以科学眼光测度,迫切需要真诚理解和真正开发作为救亡图存的大后方。一批批民族的精英由此以不同的角度踏勘青海,这片广袤、深厚、高远的大地,因之撩起了神秘的面纱。写作《深处青海》,不仅仅是出于不能忘记,更是因为这些片段里,本然地闪烁民族的勇气、智慧和美的光泽。——题记
1914年:陇人周希武玉树勘察舆地
下坡,过一水(水出北山南注湟),五里至史纳庄。南北山势至此渐合,是为老鸦峡。峡口有废堡遗址当道,其势甚险。缘右山麓行里许,隔湟有水出南山,北流来注,日米拉沟……(按米拉、巴州、暖治等沟,土人谓之米拉三沟……光绪乙未回变起事处也。)……峡愈隘,两岸皆青红石。曲折而行十里,至莲花台,岩石骈植莲花之瓣,故名。折北行,或缘山麓,或傍水滨,十二里至鹦歌嘴,石径崎岖,殊不易行,石崖上有刻文,系凿路所镌,漫漶难识。
——摘自周希武《宁海纪行》
希武何意出山中,心事当年汉卧龙——
此当为谶语!魂飞天地,以云雾的状态回想王济源先生这首《和叠山先生韵》之诗,不禁重有热血激浇,而冰雪沐体的感受。恨不能重生再活,在棋局迷难之处,精确落子。诗隔千年,无一字不是在道出和印证我的行旅与心迹。
我自天水东来,悲时节之多祸,哀民生之多艰。故而肩荷张骞使命穿凿河湟,径通玉树,联缀西藏。14年前,出甘入青,于老鸦峡盘桓良久。马蹄碎步曲折幽长,宛如木鱼起落于佛堂深处;觉感合钳的山体俨然巨枷,即将挤碎颅脑胸腔。好在水出南山,其声如玉,似乎耳语鼓励:“何止但凭天做主,别离初不泪沾胸。”本一儒者,仁心为勇,于是,凝神屏息继续观察、记录、判断,将脚踏目测和感应理解过的地理融于历史讲述的大流脉中。
岩石台上骈植莲花的瓣数,暗藏玄机,似在问我何时再来,将去何处。而在我心中,周敦颐先生《爱莲说》正是先于此生的回答。哪怕所有努力、心血和志向,终如莲花台摩崖石刻漫漶不清。
“定知晚菊能存节,未必寒松肯受封!”菊莲同属,江河共源。
之所以如此,全在青海是我系魂所在。玉树像炽亮的银瓶素盏等待描述,山川已经铺展纸笔。枪声在14年后撕裂空气,两岸青红石展臂抒怀,岩石莲花接纳热血的喷溅。
生,我先行者,示警人。
死,我是青海眷恋的自由的山风。
周希武:字子扬,甘肃天水(今天水)人。民国三年(1914年),陇蜀共争玉树,周希武随特派员周务学前往玉树查勘界务。至玉树后,勘察舆地,了解土俗民情,著成《玉树调查记》。为解决玉树归属问题起了很大作用。其后担任蒙番宣慰使、甘边宁海镇守使马麟的秘书,后迁总务处长。周希武与湖南人黎丹、青海湟源人朱绣等人同为青海马氏集团创立者马麒的重要幕僚,为维护祖国统一、经营青海倾注心血。1928年春,周希武和朱绣等人在由西宁至兰州报告紧急政事的途中,在老鸦峡莲花台被马麒部下突袭枪杀。周希武殁年44岁,著有《仪顾堂诗文存》《汉书地理志今释》《读通鉴札记》《边事纡筹》《甘肃民族史》《甘肃水道图说》《玉树调查记》《湟中随笔》《榆枋游草》等。
1934年:湘潭黎丹重返青海巡礼西藏
居游休笑牛马群,徼外人来扩见闻。逢草便停泉边住,任炎当午冻当昕。自身虮混他身虱,山地虫迎水地蚊。莫笑车书难统一,待看同轨更同文。 ——摘自黎丹《入藏巡礼途中诗抄·自宗加至舒噶口占一首》
可能,我是先于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
谁能反驳无数事实,实际上先于理论呢?
我的直觉与理性同构,故土与青海同构,我的语言和言说同构。欣喜黑胸歌鸲翅羽的排列,没有琴弦般的结构,这精灵如何飞翔和歌唱?
在高原泉水溪边,我总是从自己的倒影读出藏族的神态;反之亦然,那些边地的骑手、兵士、工匠、农民的脸上,有着我的兄弟和乡邻的表情。
青海与我已成互文关系,我之所作所为,在于以己推人,服从于一种历史逻辑。在暴力悬垂危机四伏的世界,我遵从回忆(自我的和民族的)、经验(直接的和被挑选的)、想象(基于以往的情感物化和来自现实压力的理性预测);信念是玉树不可脱离青海,西藏不可脱离中国,我必然从血液和文化中显示兄弟同根的凝聚性结构。
在离开青海的年月,南京城柔和的春风也让人不适。以至于常常以为白昼虚幻,只有夜晚更趋真实——青海夜夜入梦:那些必须让国人猛醒的紧要时刻,那些经营疆野的思忖和欣喜,那些与西宁辞客诗人酬和的墨迹,清晰如草滩坡地牛羊的眼睛……吸引我的血液向高处催涌……
“自身虮混他身虱……”重回青海,一路西去,一路高行,直奔拉萨,让我衰朽的身体突然焕发青年人的动能。30年时间,青海的经济、政治、社会已然成为众口传说,而我的回返,是要依借脚足,沟通、翻译和理解,使得真相和真实,像履迹,可以讲述和解释,并且转移、存储和再生于古老的系统。
我的再次的行旅,是一种深远的重复,也是新鲜的再述。在规范与遵循、认同与延续中,我将求索和努力转化为一种植根于血缘的古代的仪式;我将仪式融溶于现实和当下。
结构和互文让我将走得更坚定,像乡贤左公宗棠将车辙印向极地。而你,终将会从多重层面和角度解读我,形成新的对称结构。
黎丹(1871—1938):字雨民,号无我,湖南湘潭人,清朝云贵总督黎培敬之孙,曾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阉是其表兄。黎丹是深刻影响近现代青海的人物。辛亥革命时,他任职甘肃都督府,力助马麒任西宁镇总兵,为马氏家族统治青海40年奠定基础。之后,黎丹任职青海,成为马麒幕府中头脑人物。黎丹谋深虑远,在青海建省、反对西拉姆会议割裂西藏等重大历史关头,发挥了极大作用。此外,黎丹联络西宁诗人辞客组结“吟喽诗社”,推动了青海文学的发展,被称为文坛盟主。黎丹的另一大功绩在于办校开学,倡导新式教育。尤值一提的是,黎丹苦学藏文,创办青海藏文研究社,培养了一批汉藏双通的人才,翻译了一批藏文典籍,编写了《藏汉大词典》等大型工具书。1932年,黎丹离开青海任职南京。为了进一步加强汉藏交流,仅两年他便返回西宁,组成西藏巡礼团行进雪域。这次调察巡礼历时三年,收获颇多。题引之诗,即为黎丹等人青海都兰地区所作。1935年:秦人杨钟健阅读民和享堂峡谷
前行不远至石灰岩与花岗岩接触处,入花岗岩区后,山形已不如石灰岩区中奇陡,但亦颇有可观,有许多地方,也一样的险要。但一过花岗岩区而到古代及中古代地层区,河谷顿为广阔。计自享堂入峡到出峡有二十余里,风景最为佳丽,再前行不远即到窑街,系位于河东岸一镇。此时天雨更急,只有找旅店住下,找了半天找到一回民店中住下。
——摘自杨钟健《剖面的剖面》
大地饱满地呈现着。
大地等待饱满的目光。
从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在突然的塌陷和隆起中,在炎寒交缠的跌宕,和宽缓的延展中,酝酿、交替、剥出新岩的色泽。刀劈斧削般的峡谷,层层叠叠,犹如藏经阁的鳞次栉比的秘笈。
越是久远,越如光源,吸引无数濒临熄灭的记忆。那些星云和烟云,那些岩浆和酸雨,那些出自海洋深处的秘密的发育和繁殖,那个如同浆叶荷载动能、从咸浊的深水蠕动着陆的第一尾鱼鳍,在岩石的“贮藏器”中如同幻灯循环播放。
积土岩层赠予我通灵幻视能量,静观虫鱼脱胎换骨。
而我也游行于多重时空的折叠、弯曲,犹如锯鳐雀鳝漫步肌理丰赡、纤维繁茂的柑橙的剖面。山陕地区的黄河在古生代或中生代岩层中流动,看啊,青海的黄河高卧第三纪地层,如同青龙盘旋于我们的视野;其自由美幻的姿态,何其不同!
爱乡土的人,爱血脉的人,爱大地的人,恋旧而又革新的人,我们的根须来自鸿蒙大荒。我们性如燧石,在与其他事物的撞击和剖白中,拓印息止的风暴清晰的结构,欣赏大水切割高崖的丰美的过程。
在接近河源的地质博物馆,“美”大于知识,命令我领受和赞美。
杨钟健(1897—1979):陕西华县人。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开创者和奠基人,学术研究涵盖了从鱼到人的所有古脊椎动物学领域;自然博物馆事业的拓荒者和热心推动者,参与北京自然博物馆的筹建,于1959年至1979年任馆长。曾任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重庆大学,任西北大学校长。因在恐龙研究领域的突出成就,被尊为“中国恐龙之父”。
1936年:浦东庄学本凝视群科滩
夜间的风更比白天吹得凶猛,毳幕中帐眼中钻进微微的细风,帐顶的窗缝重又盖上一片黑,帐内温度降至零下13度,灶中的火花也渐渐地低落,狂吼的暴风将幕布吹得轰轰地跳动。似乎要挣脱了绊索飞去。我蒙着被睡去,足部一夜没觉温暖,梦中又不时被帐外吼叫的风声唤醒,这时更觉得黑暗的严厉而伟大。——摘自《庄学本全集·群科滩蒙旗》
片断聚荷的力量往往胜于整体。
况且,何为整体有待测量、重新定义。
相机摄孔裁剪着空宇、山河、建筑,等待成像的那一瞬面孔。这是雪片一样短暂而丰富的片刻,却又像高寒旷野中藏獒沉闷的吠叫,在内心留下打桩般的深远印迹。
在暗房冲洗胶片,当感光卤化银的颗粒挑选出,并且弹奏着那些微妙的沉着或者扩散的光影,最终在相纸显现出一帧帧饱满如鸿荒初创的镜像和表情,却又让你意识到这影像终是穿过万千阻碍而集成再造的现代成果——这往往使我猝然认识片断的恒一性、绝对性和不可复制——这样的结果,毋宁说,从拍摄到成像的整个过程,可能是创世而今的别样神话——是时间湍流不息而又穿透此在的片刻。如是,我是被创造者,也是创造者。眼前的世界、人物……质地和气息,同样如此。在新生的照片里,也有新生的自己留下种种神态。
长久地漫游、探访、相识,我的时光与羌寨、藏地、蒙旗互渗,同构一个个瞬间,一页页片断。饱满的片断预示民族的光彩、中国的光彩,和人们内心的光彩,超出凝固的世界——活着的片断,继续行走在时间的相纸的褶皱中。
没有什么比专注的凝视、热忱的聆听和感同身受,更能获得生命的蓬勃力量了。我几乎成为了青藏人。当青海湖边牛毛帐房一样厚重的乌云迎面垂下,而后雪雨突至、钴蓝大水接天连日摇晃草原的时候,我知道湖侧存留的蒙古旗人将以他们的片断进入我叙述。
一样光荣、艰难,在漫长的寒夜响起温暖而伤感的歌谣;一样在严厉而伟大的黑夜,创造着一个个饱满、明灿,以血泪润泽的片断。
来了,深入,显现。
庄学本(1909—1984):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纪实摄影大师。直至20世纪末,他的影像才被逐步重新发现,其在摄影史上的贡献和地位被重新定义。从1934年之后的十年中,庄学本徒步或骑马辗转于川、甘、青、康少数民族地区进行了近十年的考察,拍摄了万余张照片,写了近百万字的调查报告、游记以及日记。青海的汉、藏、回、土、撒拉、蒙古等六大世居民族,都在庄学本的凝视中,留下了不可替代的影像。1941年,庄学本举办西康影展,20万人前去参观。庄学本所拍摄的照片,严肃而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历史时期西部民族的社会生活、历史状态,具有鲜明的时代痕迹和民族、地域特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作品中所蕴含的人类学、民族学内涵更趋丰富、升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