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客

作者: 黄扬柳

黄扬柳 1997年生。重庆人。现居北京。从事编辑出版工作。

1动物园里动物都跑出来了。

在人类的后花园,男人们像小孩,不停喂它们吃的,以幼稚模仿幼稚。我见了很生气,就走上前去,夺过他们手里的玻璃碗,狠狠往地上一砸。

这碗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倒是很结实,只坏掉一个角。

我朝他们怒吼,“你们这些人,干的什么?不知道那是畜牲吗?畜牲,不知饱的,你们这样灌,它们都得撑死!”

这时候,一头黑长毛的野兽走出来了,它看看地上的东西,轻蔑地离开了。它不吃玉米。黑猫兽看上去力气很大,但却也没有尝试毁坏铁栅栏,逃出这园子。

我有点后悔,便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捡拾碎裂的玻璃碴子,忏悔地,谨慎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2就像造物者大摆了一场宴席,饮宴之客在秋雨中散去。振翅啸天者为秋风客。

我们在四面的墙上写,把碗涂成绿色。世界是一副醉容,晃荡着,把人看成红色。泉水流到它面前,试探地问:“你是谁?”

它停下来,看着自己鞋子上的土有了一些裂纹。这是真的。我常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灯户从过去的七八户减为三四户。到今天,窗前人依旧,而灯却只剩下一户了。蝉在叶间高歌,就要暗下来。静中听见一只蛐蛐儿叫,忽然有些紧张,像一下子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蛐蛐儿,你听,你唤它的名字,像鸟,像天空中出现的那一颗启明星。蟋蟀声涨如秋水,如同果实,它鸣唤的是万物的影子,它有一个专门用来收集魂魄的瓶子。星星点点。随后,整个天空都亮了。窗前是一片葡萄架,“好像万物都背对着他,而脸朝着神”。因此,我问它们:“为什么蝉是黑色的?”它们有什么,就用什么回答。

游艺游艺。在悠游之间,俯仰一世。

3我重复着过去的言语,希望如此,日子就能流逝得慢一些。

“秋期犹渡河。”夜幕微启,我们在屋前的空坝上祭祀,点燃竹子和被子。没有人说明天是什么日子。他们只是大喜。

那《红楼梦》看到了贾府最鼎盛的时候,好不热闹,但热闹的时候就听不到有人在里面骂,有人在里面吵。没有人说他们的笑是什么笑。天地惶然,盛极而衰,木强则折。

我们相向而行,宇宙是螺旋的。

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地方,那么荒凉,残酷,目无王法。当我意识到它的时候,我已经出来了。这是夜里,凌晨四点,我把被子牵过来,盖住自己的脚,这样,就会好一些。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感到害怕?

后怕,怕的不是过去,怕的是现在。

梦里人只游历,无意无念,如初民。方悟:一梦千年。下沉的时候,我们倾泻,重如补天之炼石,人渊海之际,我们腾跃而起,散而为珠,醒悟。大珠小珠落玉盘。

4我还为她记不住我的名字而伤心,只因她的名字我一直记得,但没有叫出来,尽管在心里已无数次地叫过她了。

她们在返程的路上碰见了我。那时候,我挑衅她们:“我有无数个名字,不知你要的是哪一个?”说的样子很狡猾,就像孙悟空变的唐僧,他问国王,“我和尚有的是心,不知你要的是哪一颗?”

我知道这种相互遗忘是无可挽回的,就下车了。

黄昏是最盛大、最无私的。整个世界流溢着牺牲精神,马革裹尸,丹心照汗青。我与日逐走,渴望记录下一个物体在光中的变幻。然后,世界给我出了一道几何难题。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正享用的乐趣而扑在那道难题上。

很快,夜幕降临,我蒙上了眼睛。

我坐在窗台上,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里。宽40厘米,窗户很漂亮,树在摇曳,我听见了,我替它们数着,南,北,东,西,东,南。它们听到就笑起来了。我还不知道这是哪里。一排树,一排房子,一排树,我,一些老朋友——风马牛,我们很少说话,做的事里都说了。一些飞虫跌落在紧贴窗户的地方,死的时候很干净,像纸屑。我没有把它们捡起来。

5我和奶奶,外婆,母亲,妹妹,我们五个人,来到她面前,指着她面前的一口钵。她像过去一样打量我,用一双明亮的眼睛说:“你也会说,你一说就把他们说哭。”

钵里的水旋转起来,火在中央升起。

我闭上了眼,万壑有声,我捏妹妹的耳朵和鼻子,一个中心意志敦促我。语言起舞,我尝到自我的不可归约。世界豁然开朗。我目盲之时,自会有人来点我的眼睛。在这样的情景里,时间发生了强烈的弯曲,瞬息万变,找不着南北。人们都走了。我回过神,如服役归来,双目混沌未开。

我摘树上的樱桃,树枝把手掌划破。我下山,无人引路,无人来和。我,逢人便哭。

母亲提起了鸡毛掸子,像过去一样打我,打我的过去。

我像椅子,从脚裂开,被当作煮豆的柴禾。

你说,池塘水面浮着一些飘落的竹叶,算干净吗?

干净,一个人坐在镜子里。花不解人语。

我站在门口,便有乞食来者。

6夏天是绽放的,人们却因为怕热而躲进小楼。

外面街上往往是冷的,零星点缀着几个花蕊一般的人,打着伞,惧日。匆忙而并不景气。我是个穿黑衣的女孩,并不打伞,走在他们之间。

一到黄昏,这一排店铺借夕阳的余晖,都亮了,是透明的,它们大方地招徕,它们深知含羞是挣不到钱的。男人出来,坐在店门口抽着烟,神态中透露着放松,打量着过往。女人的裙子是暧昧的,引人幻想,夏天与冬天的幻想有所不同,但同样旺盛,将路铺满。路过一个收集想象的潮湿之人,他将这些叶子堆起来,堆成大大小小的山丘,挨个点火。

平原上升起暮色,此刻化为所有的时刻,天上的路,地上的路,哭哭笑笑,唱唱跳跳。走近,感到一股袭人之气,嘴里马不停蹄,口中唤着:“红楼,红楼。”

卖花的是个男人,卖药的常戴着草帽。

进食讲究众生平等。

客人在吃了,在等,客人等过了,客人。

请。大家都请。

7立住的是一个净的中心,它必很低,以容,以纳,以生生不息。

我将选择一些树种在半山腰。但那永恒的居所一定高矗山巅,它是山之山,是山的心魂。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我呼之“大者,强健者”。

8世界的边缘是一层薄膜,人们在透明的水中生活,耕地,散步,恋爱,并不感到窒息或威胁。他们心安理得。

“你看他们朴实地过自己的生活,说他们知道的东西。”

我站在深渊之上,凝视他们,作为冷峻的旁观者,重复着过去的语言: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而我被一种宗教的神秘和光亮笼罩:世人皆鱼。有少数人来到世界的边界,受好奇的指引,用食指轻轻戳那边缘的薄膜,即刻有旁人惊恐万状上来劝阻。他遂停下弄潮的食指。

幸福由一定程度的蒙昧和沉浸组成。有人啊,浅尝辄止。

9昆虫们起初像树叶,后来倒像起了枝干,当行将就木之时,它叫出惊叹的上万年的黑色。

日光替它披上袍衣,它追着日光行走,如失败的夸父。在饮和渴之间,为整个族群的消失吟唱。它的死就托付在整个族群的死亡中央。这是它的速度和力道。死的时候,它把衣服挂在一棵橘子树上。

这些腥味的橘子,团团围住的恨意,它们变不成精灵,因重而坠地,因重而腐烂。蛇吞它们。

10在一片类似池塘,卖鱼市集的地方。

商贩都离开了,水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鱼漫不经心地游着。像被遗弃,又像是重获自由。一个男人低下身子,指着一条许久不动弹的鱼说:“看,它死在了水里。”

另一个男人出于好奇,也低下来,用手指尝试接近那条鱼。鱼因受惊而游动起来。他带着孩子的惊喜说:

“你看,它并没有死。”

11我把我领回梦中。

我想象我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山坡的阳面。

往前走是一片山林,有茂密的竹林。竹林环绕着一片翠绿的湖泊。我告诉梦中人,说那湖名叫“仙女湖”。

请你倾听她:以前有个传说,仙女曾下凡在此沐浴,后来,湖中便常年栖居着一群白天鹅。

梦罢,“生活在重复传说”。

我寻着一个头顶柑橘的人。他见我便放下手里的一切,将我放在他手心。

他将我当作他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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