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辽河的孩子及其他

作者: 燕南飞

西辽河的孩子

当年,他在此饮马,一条河流和他手中的鞭子一样,蓄势待发。那根绳索和光阴较劲,像北风在河道上磨牙。一滴滴水是谜语,谁来破解?一个人和一匹马有着相同的命,始于跋涉,止于跋涉。

王,手指上游:若有一日,就将我在此埋了。

马,是他的知音。

它听得懂他身体里的刀光剑影,听得懂他身体里汹涌的河流,用一碗烈酒就着落日一饮而尽:埋在西辽河的水声里,我们都是它的乖孩子。

一条河流,最终都流进眼眶中去了,仿佛一条河流,就是一把打开记忆的钥匙,沙场或战鼓,炊烟或草民,反复上演走散和相遇。

什么样的黄昏,能让主角深陷其中?

什么样的黎明,能让他不忍打开梦境?

歌谣是梦的脊骨,撑起偌大江山。迷恋一片沙场,也迷恋一片荒芜,像老牧人那样归于烟火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把身体里的河流,驯服成一支低沉的呼麦;他把一条河流挂在栅栏上,像一夜被原谅过的月光。

我相信他愿意化身为马,披着月光奔跑,像披着一条大河,替它们征服远方;我相信他愿意深藏于汉子的筋骨里,听血脉汹涌,弹响断骨之歌。

斩断的刀剑还是刀剑,折断的骨头还是骨头。

而斩不断的西辽河,和它们一样不肯回头。

你能为我的辽阔之泪命名吗?

指尖上的河流,日夜奔赴的一生。哪怕被一场大雪覆盖,也无法镇住血管里的挣扎。

你能在最后关头与我相认吗?

一块墓碑上,顺着刀痕的笔划流动:我一生只停留一次,留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我一生只放纵一次,落在谁的心头,谁就会被我所伤。

持刀者说

锋芒渐瘦,人也渐瘦。古道上,拈断了几缕西风,与断肠人一起看夕阳,将天涯碾来碾去。我们原本都是善良的人,看不得这些反复无常的杀戮;而我们又都是无法赦免自己的人,在时光的脊背上,做它们的同谋。

一把刀,削碎了身上的咒语,削啊,最后将一个卸甲归田的人削成一根骨头。很硬,放在地上,是河流,握在手中是拐杖。又是一次轮回,并无法拒绝:马放南山,也是囚禁。

他用一把刀修改自己。

山。

川。

河流。

鸟鸣虫语。

晓风残月。

我是多么热爱一把刀像一匹马那样奔跑,放纵它的孤独:被光阴磨钝了锋芒,执手相看时,一笔残缺的草书,跃然纸上。

听我用几笔锋芒弹奏白发。

落脚处就是故乡。

虚掩的琴声终归是无法斩断的啊:请收下我的一幅山水,那孤山已瘦,瘦成一把刀那样嶙峋;再就是收下我指间弹出的呜咽,一把刀身上弹醒的塞北或者江南。

你说:这把刀如此虚弱,已不能再修改人间的恩爱和仇恨。不如就此退守空山,去刀身上弹出月光和鸟鸣,弹出一座小寺和一滴滴藕断丝连的春天。

噢,这善良的肋骨形同虚设。

它不会阻挡一曲流水浣洗人间,转瞬就去了下游,谁也不见。

他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把刀的魂魄,我爱它,胜过爱自己。

一把刀返回身体,像游子返回故乡。

听闻,当年曾有一场暴动,被他勒止在弓弦上。

天鹅入境

它们褪下的羽毛,飘在水面,那是一层受过伤害的灰烬。

阿巴海上,游动着一个个问号,每一个都是无法解开的死结。

一次迁徙,就是一次轮回,仿佛一夜白头,就为了相互挟持,逼迫对方吐露爱恋。

水塘里叫喊着喧闹的孤独。只有活着,等待,才能一声一声掏空塞北,也顺手掏出科尔沁的口供。

拍碎孤烟,去天空上认领伤痛。

一滴泪水可以唤醒一个亲人,阿巴海里积攒了太多的控诉。

它们全部负案在逃。

当年,相互偷走了爱情,那一双毫无玄机的脚掌,怎么就弄乱了尘世?

它们全部都是囚徒。

犹如此刻,一朵朵寂寞喧闹地盛开。

寂寞也有疼的时候啊!它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切割领土,一枚枚动词重伤了北国。

不问江山。

不问明月。

问只问:我若把这大好河山尽付于你,你还恨不恨我?最美的

她把一粒粒种子摁进泥土里,同时也摁进自己的渴望。

大地的伤口,包容所有的深情与真爱,任凭种下他们的虔诚和心事。

这么多爱,被种下。

为了能把它们喊出来,宁愿等待一生。

她拔除田里的杂草,像拔出身体里的刺一样,疼,也要拔。那疼,是快乐的。

当年,他扶着木犁,像扶着大地的喘息声,随着一颗颗脚印行走,错落有致。

她缝补衣裳的手,被针扎了一下,月亮,许是怕疼,仿佛晃了一下,而小村,也随着颤抖了一下。

她把男人的梦,一筐一筐背进院子里。虽说院子那么大,却也装不下这土香土香的渴望啊。

再把一粒一粒粮食的香,一碗一碗盛好,放在桌子上,让她的男人和孩子们,就着月光,品尝时间的味道。

他和她并排躺在土炕上。

他说:老了。

她说:老了。

他说:那块墓碑上会刻下我们的名字,就像我们这样紧挨着,多美啊!

她说:好的。

弹醒一颗月亮

它忍着胸口里的怒吼。

它反复斟酌一场旷世绝恋。

去一部春秋里忍辱负重,琵琶声中,早已设下十万埋伏。等一颗头颅落网,将满地皎洁的呻吟和哀鸣,按住。

深陷虫语者,已习惯于寂寞的围剿。一根发丝上,吊着月光的悬念,依旧无法说服三十年前或三十年后的脸庞。

再一次弹醒月亮。

悬崖太高,你怕不怕?

山谷太深,你怕不怕?

逃亡太久,与此处纵身一跃,一击,便中了谁的万古心?

那一夜,唯有束手就擒。

那一夜,一颗头颅受戒。

那一夜悬念重生:是谁把一枚疼痛的骨朵,别在了我的屋檐上?

大河之恋

把身体里的愤怒一块一块拆下来,拆成每一块巨石的怒吼。它,是被一次一次安慰攻陷的,惊涛拍岸,是在诉说敌情。

不要用黑夜安慰黑夜。

黑夜会更深。

当一条大河在暮色中熄灭自己,它对所有的秘密都守口如瓶。

穿过。

以自投罗网的姿势穿过。

穿过大地这块巨碑,以爱的名义伤害它,或者被它伤害。

谁把渡口的旧梦偷偷摆渡到对岸?每一张空网里都拖着它百转千回的孤独。相见,两无猜;云深,知归处。一辈子只用一种语言反刍祭品:水声太苦,早已将小寺的钟声腌透。

水声,就是不断被翻动的页码。

千层雪,翻到最后也不见故人。

船行,对岸。是一把犹豫之剑误伤了千年。我们都是迟到者,恭恭敬敬地收下它的轰鸣和召唤。

你还肯收下我这把钥匙么?打开渡口,一夜就能返回你的长安。

谁能从漩涡中打捞天子旧梦?大河里漂流的都是罪臣的一根根傲骨,亲手折断它们的人,已然在破庙的铭文上悬梁自尽了,只留下他的边关、明月和烽火,战战兢兢。

我以野马的姿势与你对峙,并替你背负万里河山,奔涌而下。

被押赴刑场,与行刑者相见恨晚:哎,兄弟,你且用这锋利的水声斩了我吧,咱们好来世再见。

与牦牛对视

它走。

它大口呼吸。

它吸一口气,仿佛要把一座雪山都吸进去,一山鸟鸣,一片天空,半座山的洁白和翠绿,都吸进去。

“哞”地吼一声,就像要把一颗心都吼出来,把它吃进去的九千九百句经文都吼出来,把老阿妈燃起的炊烟都吼出来。

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他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一头牛与另一头牛相遇,它走了九百九十九天。

遇到我,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

你是我的前生啊,为了找到你,我用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呼唤。

相隔咫尺,你我之间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滴鲜血的记忆。

我们迈着同样的步伐。

我们走着同一条路。

不就是游走在人间的一副骨架吗?同样臣服于一片泥土,同样的命。

它从一条路的那端走过来。

我从一条路的这端走过去。

彼此对视,无语。

我不怕,不怕它深吸一口气,把我也吸进去。

疯长的钥匙

我用草一般卑微的身体,靠近一棵草。

每一根草木都是大地卑微的手指,靠近泥土的暗疾。每一节卑微的骨骸都是唯一的答案,回味燃烧,点燃它身体里卑微的寂寞。

我用草一般卑微的钥匙,打开大地这把大锁。被灯火囚禁的人啊,点燃了谁的怀念?

一场燃烧,如同北风抚慰断骨,鸟鸣抚慰花朵;像老羊倌儿头顶着一场白雪,走啊,累了,头枕地上,便再也无法抬起,一个句号,落日般完美。

每一根白发和草的锋芒一脉相承,它们怀揣钟声,染上同一种病,久治难愈。

是黑夜养大了一声声咩叫。

是黑夜磨利了一把把匕首。

把畜群和烟火都赶回牧铺里,草原被关在门外。每一片山坡上都养着疯长的野心,将不安分的马蹄淹没。

我们彼此靠近。

我们胸怀同样的悲悯。

我们卑微。

却亲手养大了泥土的锋刃。它们曾误伤过自己,伤口,像花朵一样美丽。

一棵从伤口里长出的野草,才最懂一个被误伤的春天。夜空里的空

我们只是夜空里饥寒交迫的一声鸟鸣,啄着厚厚的山脊。

它,只是埋伏在怀中的预言,依靠一颗月亮取暖。

想被它抱在怀中,打开封印,取出身体里的诅咒。

饥饿,是说服自己的理由。

据说,身体里的空,比黑夜更辽阔,像暗藏了一只豹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危机四伏。

饮下一碗月光,抚慰它豢养的十万个渴望和幼崽,直到白发和黑夜一样漫长。

大地,灯盏。

一场风暴未曾拿住我们这些远行者:疲于奔命,也是我最后的底线了,扼紧一路的喊杀声,今夜一声叹息,只肯在荒原上行走。

灯盏面前,众生平等。

与野鸟和豹子静坐。是谁,放任一条大河静静流走?

它,就是这么把一个黑夜掏空的。

地球深处,一束光的回响,被撕成两半。

这样的黑夜啊,谁都无法独善其身;这样的光芒,只有你才配拥有。

号角

我们都是科尔沁的孩子,在北风中放牧光阴。那个手持牧鞭的汉子,放牧马头琴声:一把马头琴里,藏着一匹骏马,它把奔腾的念想都藏在弓弦上。

是多么浩大的胸怀收留了一匹光阴?它的背上驮着远古神话,弓箭手被水草的肥美所困,他牵着自己的骏马,顺着琴声,走向夕阳。

沙场上的号角,让风云卷走声音中的野性,被凿在墓碑上。墓碑上的鞭影,也含着泪啊!它抽打每一声长嘶中的空旷,抽打牛羊的咩叫。

一道鞭影,被抽在草原上,抽成西辽河的手势——

在漫长的征途上,我们都是弓箭手,是骏马,是牛羊,是一声一声行走的号角;是一道道鞭影,是你手指上颤抖的音符。

没有那达慕的召唤,我就不会与一匹蒙古马距离如此之近,仿佛我的身体里住着它的渴望,它的眼眶中,住着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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