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物及人

作者: 郭辉

风中的草籽

那么小!

一粒风中的草籽,等同于尘埃。

但它的心,却装下了一个世界。

——大步幅地,走着。

不呼号,不呐喊,只是一再地抿紧嘴唇。越无助,越沉默。心若不膨胀,孤独,就会开花、结果。

远离蝶环蜂绕,折过花团锦簇。目之所及,大行其道的是,一副副好看的皮囊,学会了迎合世界的浮华。

风,大了!

坚硬的壳,是风身上的一寸骨头,加大了前行的张力;也是风身上的一只嘴喙,尖利而敏锐,仿佛要啄破无穷无尽的时空。

深藏若虚的清香,借助于风,开始吐露了,发酵了。风愈高,它的心念愈高;风愈广,它的播撒愈广。

微小的生命,自有气场强大。

——神,抛掷出去的一颗弹丸啊!

并非摧毁和凋敝,而是启程与重建。

并非是被大风裹挟,而是它,把一场大风驱动了。

它要将色彩和梦幻,种植在天堂深处!

——风,停了!

天空,贴着草尖飞。

鱼化石

水太纯。

水的波动太纯,水的战栗太纯。

天地之间,一张罗网,早就凌空撒下来了。细细密密的网眼里,漏失了多少欲念。

网绳犹在,如茧之缚。

水无痕,仿佛到处都是活路,却又时刻——暗藏玄机。

出没其间。有些欲念,仿佛无处不在的诱饵,看上去很美,咬起来真疼。

鱼呵,你生于水,活于水。

你用腮畅饮。

时不时与涟漪拌拌嘴,间或与水藻结下一些瓜葛,但你的尾,能不能摆脱水中密不透风的围剿?

水是发祥地,也是角斗场!

必会有注定的一天,你的命运,将止于水,亡于水。

肉体重,灵魂轻。

读懂自己,有时需要速度。

更多时候,是转换一种角度。

那么,就停下来吧,停在一块石头里,停在一个——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守望里!

做一尾固态的鱼,永不老去。

静止,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完善?

冷眼睥睨——

时间,才是易朽之物。

玉陵坡巷

是不是史书上,竖排着的一个黑洞?

望进去,幽深,以至无穷,直抵明清的底色。

一块块长条铺路麻石,早就麻木了。只有几处模糊难辨的象形文字,脚步踏上去时,才会打一个暗颤。

墙壁斑斑驳驳,墙缝气喘吁吁。

轻轻一拍,积水打个激灵,仿佛溅起岁月的一声惊叫。

唯一的亮色,是从墙身子里,钻出来的一棵矮矮的黄葛树。

枝条深褐,叶片犹在,绿意尚存。

如同一支手臂,伸向天空。

不为旧日子招魂,只向未来招手。

据老辈子人讲:外敷,叶能治跌打肿痒;内服,根可医风湿骨痛。

莫非,历史有太多的臃肿?

难道,岁月有太多的虚无?

——古巷无声,弯曲,蜿蜒。

快活的鸟雀,却是快言快语,如年轻的导游。

墙中长棵树,人间,多一座巢。

巷在,家在,人在。心也在。

芦花白

砍苇子的人走来了。脚步,比鸟鸣轻。

短柄弯刀一脱手,压得过路的湖风,委屈地一弯。

衣服上的扣子,都脱落了。

——难怪,这粗硬的命运能够硌掉一口板实的好牙。

这么一想,他折下一根苇根,细细一嚼,倒有三分甜——还是这靠水吃水的伙计实在。

这么一想,他系上一根草绳,把自己与这个秋末,捆绑得很紧很紧。

昨天砍了65捆,今天要——加5捆。

他用洞庭湖边的方言,把“70”这个数字,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

然后转身向西,嗤嗤嗤,一股温热,惊散一群游鱼。

再走的时候,三五片芦花,飞了过来,在他脑壳上顿一顿,又飞了开去。

像头发,一样的白。

远远看去,一枝芦花颤颤地,顶起那轮晃晃摇摇的落日。

弯刀扔进舱里后,湖风,马上脚步轻快。

木船,吃水蛮深。

不过,月亮还没来得及升起——

桨声,就远了。

炊烟,就近了。

水莽藤

植物中的蛇!

蜷缩在溪涧一侧,身藏剧毒,却在花寡妇家门前,温驯如篱上瓜、檐下花。

溪不深,涧太陡。

总有些日子,它们常和窗后的灯光一起,踮起脚尖,探头探脑,使劲往涧上望。

花寡妇出事了!

立了多年的贞洁牌坊——倒了!

从哗哗麻将中,从哈哈喧天中……乡邻们纷纷奔过来,嘲笑声,吐得满地都是。

一波波羞辱的目光里,山风呼呼,刮响那一扇低矮的门楣上只剩下半边的春联:

“积善人家庆有余。”

大耻者,唯有死。

那夜,一个女人的泪水,打湿了溪畔月色。

一把水莽藤,径自窜进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里。

——两条人命啊!

那夜,月色惨白。

一座新坟,堆在溪涧常年背阴的一隅。

白天,太阳照不到。

一到夜晚,圆月明晃晃,如碑。

常见水莽藤,年年绿,年年爬上坟头……

总有些日子,趟水而过的,不止是月亮,还有那个从涧上走来的身影。

——后来,一架高速桥,跃溪而起。

安驼背

总是一步一挪,弓着腰走路。

像是在寻找丢失的什么,又像是从娘胎里出来前就干过什么丑事,抬不起头来见人。

只是时常暗地里纳闷着:一拨拨从身边走过的人,分明好生生的,有人,老是一副向命运点头哈腰的模样;有人,经常含胸拔背,似乎扛着一把可以攀上月球的梯子。

多么想仰面睡一觉,踏实的那一种,脊椎上,却背着小小一口铁锅。

一个站着的人,甚至不如一只爬来爬去的蜗牛。别人背的,好歹是一个家呀!

一生没成过家。

别人屋里的灯光四季分明同样亮。陪伴自己的月光,却是一天比一天显老。

溪中捞鱼虾,伐竹编篾器。

人家罗锅能成宰相。自己凭手艺吃饭,生计不求人,遇事有主张,便亦是山中神仙。

从山上通向山下的,只有一条石板路。粗粗糙糙的,跟命运一样硬。

却是笔直如弦,好像人的一生。

有时不免分神:为什么要把一座坟,一辈子——筑在自己的肉身之上?

不怨恨老天爷。

更不怨恨爹,怨恨娘。

莫非这砣肉,是在时刻提醒自己这把老骨头:人在世上走,不是活给别人看。

这么一想,身轻如燕。

把一轮山月,当作家犬来散养。

熟人来了,可以迎客。

夜深人静时,让它好好守家护园,没有动静,我若不点头,绝对不许迈出门槛。

——管不了天,管不了地,我就不信,这辈子就管不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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