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将我们反复淘洗
作者: 刘颖春天的眼神
到了三月,很多事物一夜间就回来了。
它们,喜欢打破没有谦虚的心。
比如绿色,它手执印章,到处确认春天;
比如河水,铺开丝绸的凉意,还有什么松开的声响。
春天有大脾气,阳光说开荒就开荒。也有小动作,蓝天望麻雀的黑眼珠,白云绕青山。
而我最喜欢的眼神,是野桃树上尚有一点薄雪。
角落里的光
所有的光都是心怀善意的。角落里的光,也一样。
在我们老家的上元夜,一年一次,父亲用萝卜和菜根制作蜡烛灯。它,简陋到只拥有灯光,还被放在低矮之处。但,鸡窝和马槽却有了神灵。
它,也在石榴树下照看叶子返回的路。
最高处的,在厢房顶迎接从天上返回的亲人。
那时,夜晚黑得稠密,仿佛世间情义浩荡。父亲总坐在暗处,好像他本身就是一个角落。
他脸膛黧黑,十指黝黑,却是我一生用不完的光。
一些老物件认出我
榆木桌子纹理粗糙,疤痕历历,如同榆树倒下后,直接搬进来的。
墙上的旧钟指向多年前的3点钟。
它没有声响,不与未来交流。
布门帘上,稻草金黄,辘轳无声,而汲水的人正要从画面深处走出来。
蒲团坐垫空着,等待故人。
马灯昏黄,护送夜晚。
这是异乡的客栈,一些老物件拉着我,跟故乡相认。我在时间中反复淘洗自己,直到现出陈旧的纹理。
夜曲,兼致严青青
夜色越黑,却越明亮。
姐姐,我们就这样坐着。不说话的,还有旷野里的风。我们并排坐在高高的干草上,旁边还坐着一只从唐朝回来的青鸟。
我们走了那么久。
你从花开花落的经纬中,我从山寺回荡的钟声里。
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
你从无字的尺素中,我从青布长衫里。
我们走得那么慢。
脚步一程,马车一程;泥泞一程,溪水一程。却从不刻意寻找。
雪落了,满天都是芦花。
姐姐,我们依然夜空一样深的沉默。可是,草木泥土的褶皱里,都是我们的话语。
我们用单纯的眼睛,和雪花一起,爱着这又轻又美的人生。
墙头草
不表白什么。
南风来了,它点一下头;雪花来了,也是。
祖母80岁的时候,活成了墙头草。
酷爱太阳和沉默,人间的事,看与不看没什么两样。她甚至已不屑于占有空间,终日坐在角落里,堆起雪白的光阴。
而我每次披着雨水向她望去,都能获得一个渡口,名叫:
“此身”。
中年的比喻
在时光的海洋里穿行,我是晓风中的一叶帆,动作洁净。
修炼20年,我已经学会丢掉干燥的思想,像卵石放弃棱角的无用。
也能顺从命运铺好的弯路,以流水的气质走下去。
有时候,被安静的事物所激荡,我捧出诗经里所有的月光。
当谈及生命所余下的,谁也看不出来,我还是,悄悄爱着身体里漩涡般危险的那一小部分。
裙裾上的蝴蝶
我是一只蝴蝶。我知道花朵开放的全部秘密。
香雪兰的幽香迷离了月光。可是,我却不能亲吻任何一朵。看,一只蓝蝴蝶飞来。她深深地看了看我,就迷惑地飞走。
不能出发的,究竟算不算生命?
草地上,走来一个糖果般的小女孩。晶莹的眼睛能看懂溪水和羊群的对白。我想飞到她的睫毛上,跟随她一起看干干净净的人类。
我是蝴蝶,可是,我只是一只绣在裙裾上的蝴蝶啊!
我拥有春天,却不属于春天。
于是,我日夜对着清风端坐。
一直在飞。
我没有见过挺拔的父亲
你看,在屋顶上修补时光裂缝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他拱起的身体,就是一块陈旧的青瓦。
有时候,他也会猫一样爬上屋脊,扶起被呛住的炊烟。
我的父亲拒绝挺拔。他总是麦芒一样弯在麦田里,斧子一样在院子里劈柴。他还把自己和夜晚一起卷进烟叶里。
他的人间很矮,只够得着膝下的我们;
他的人间很简单,从来不知道追问灵魂。
仿佛他只是一个影子的替身。
像影子一样弯曲地附身于繁忙的生活,而不在意自己的去向。
母亲简历
一身灰蓝的16岁,不像新娘的26岁。
石碾子般推磨自己的56岁。
中药铺一样,身体需要罗列各种苦草的66岁,第一次去公园的76岁。
这一年,她的人生终于拥有两处细节:
一处是,出发前反复换衣裳,仿佛那些花草唯一要见的,是她。
而另一处是,她在公园里荡秋千。一个76岁的孩子,她的一生,被荡得好疼。
如果可以,请拿走我岁月里闪光的一部分,粉碎成最笃实的土壤,让她暮年的简历,开满奔跑的花朵。
三轮车正穿过北方的十二月
一片落叶滑倒了;一阵风也滑倒了。
马路上的积雪有羞愧之心。更担忧的一幕是,远远地,一辆三轮车正穿过北方厚厚的十二月。
他用力弯下自己,如同一个旧轮子在薄冰上,拖着沉重的命。车子越来越慢,像不小心倒出来一颗大药丸,扭动在泥泞里。
它的颤抖,稀薄了站牌下一群人的呼吸,包括我。
我们一齐望过去,用目光扶着他,好像所有人的目光合起来,是一条坦荡的大道。
渐渐地,他远了。
背影锲进苍茫里,像一个世纪走了过去。
我这个胆小的人
我这个胆小的人,在X光照射下,终于显示了坚硬的部分。
胶片上,小石子遍及我的双手、双足及膝盖关节处,小如砂砾,大如鹅卵。是它们导致关节活动受限,锥心的痛,时常逼迫我弯曲自己。
我知道,这些结石是悲伤超过饱和度而析出的晶体,附在关节、椎体处。
我常常随水流走自己,躲在真相身后,低下眉去。
甚至有一次,我途经一场漏雨的表演,也加入了赞美。虽然声音小如触角,但我确定它发源于我的胆汁。
我还为水月上过釉,以绳索当律令,这些,都是导致我悲伤结晶的主要原因。
星 空
草色把窗户推开,木棉花把风打开,风铃草把朋友们的音信打开。
我在细草微雨的桥边,把你们赶来的方向,拼写在琴弦。
我们的裙角已不再能飞成漩涡,眼睛也不再是5点的晨露,甚至,我们的鬓发,也已写在秋菊的最后花瓣。
但是,天空结麦浪结鸟鸣,结那么多那么好的事情。
我们,不能不对人世一往情深,手握清晨和最初的遇见。
我们橘色的话语,就是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