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口散章

作者: 陈波来

一▲又一处入海口。

河水凌乱,几片被草草分割的沙洲即可以证明。有多么凌乱,就有多么急切而难以把持的归心。激流掩藏在貌似平静的水面,水鸟迟疑着,担心它的身影与足迹很快就会被带向大海。

又一个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

在一片片沙洲上躺下,在激流中摸到实沉的石头,在海河融汇处看到翔游天际的鱼群。有多少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就有多少条匆匆归海的河流。

二▲我一直在思索入海口对于我的意义。

这些年,我开始注意一街之隔的入海口河道,它的潮涨潮退,它的船进船出,在疾驰过往的车水马龙的一侧,略带沙哑但毫不迟疑的汽笛声,骤然起鸣,让人于浑浑噩噩的日常中,不得不想起一条正在入海的河流。

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它的名字有种迥异于大陆的风情。

它在我能看到的天边,入海。

三▲那河,趔趄而来,自岛屿中部,热带林莽中的大山腹地。

曲折,冲决,时而浑浊,时而清澄。

海,一直在喊它。

一个青年,紧挽以为不会松手的爱情,从大陆高原匆匆而来。

他以为赶赴一座岛屿的邀请,就是走出群山的唯一方式。

其实,是一条奔流入海的河,一直在喊他。

四▲那时年轻啊,像鸟嘴里刚吐出的榕籽,有一丝缝隙便可容身与发芽。

历经在陌生岛上最初的惶惑与辗转,我有了可以靠窗远望的一隅。

去到那一隅,那一扇窗前,我得小心走过一条幽深的甬道,像在这座老城的褶皱里摸索一遍。我能切身感受到的,是一条河蜿蜒入海的冲动、克制与最后的纾解,像在天地的缝隙里最终抵达入海口。

是的,就是入海口。

五▲溯河而上,与深入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一样。

时光变得黯淡。

“闯海”大潮推着他,先是一家中学朗朗书声中临时安置下的一张行军床,继而是速溶咖啡厂醇香扑鼻的集体宿舍,继而是闹市中书店三楼的一间小屋——这是他在岛上得到的第一个独立的窗,只有黧黑的屋脊和瓦檐拥挤视野,看不见入海口。但不妨碍他用大海的颜色涂满整整一面墙,画出船帆与飞鸟,写上豪气干云的诗句。

那时,他和她在一起。那从高原大山相携而来的爱情。谁没有过一场锥心刺骨的爱呐。

椰子树垂下枝叶,像一个可以忽略的悬念,暂时看不见撕裂出的缕缕叶条。

时光黯淡,却有滋有味。

六▲退潮。掩饰于汤汤流水的河床露出本色。

汤汤流水被全速撤退的海潮一下带走,仿佛倏然被抽离的初心、来不及赓续的命脉,一条河只剩下一地碎玻璃似的断水与残流,还有零碎的塑料泡沫、压低的嘟囔、喃语般的自责,和一册模糊于污泥的诗稿……

但是退潮,也露出摸着过河的石头。

它们散落在重见天日的沙地和淤泥之上,在几只白色水鸟的翅影里,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仿佛那些事,那些值得开怀一笑的失而复得。

七▲河流找到了入海口。

河水在做最后的挪腾,湍急或者缓流,它破碎过,但很快又自我愈合和修复,它最后的一段行路似乎格外平静与纾阔。

一群人,也像百川归流,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入海口。人才墙。炒鱿鱼。街头的硕士煎饼……一群人,努力地渗入这座因入海口而得名的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在等一场命运的大潮,想找到与这一处入海口容纳、交融与同声共气的契机。

八▲一群人,被称作“闯海者”。

一艘艘柴油味刺鼻的过海驳船,挤满五湖四海的口音,在苍茫中横渡琼州海峡。那群被称作闯海者的人,并不因此得以上岸。其实,下船就意味着迎迓另一个大海的冲撞,身不由己,却命运攸关。身陷汪洋,生命找不到一块寄身的浮木,梦想抓不住一根稻草。

多年后的今天,你回到海峡南北两处码头,当年的狭窄和混乱已难寻旧迹。穹顶高深的候船大厅、自动化的船坞、有空调的整洁的大型渡船……在墙上贴出的一张规划建设者的照片上,你认出了他,他曾经和你在当年的渡船上相识并深谈。

那个闯海者——他的笑容依然年轻!

九▲被海潮覆盖的涌动的河水。

河水说:我尝到了苦头。

无形的盐粒。无形,但保持尖利的刺痛感的侵蚀。无处躲避的碰撞与撕裂。

一滴河水,要么抱紧这些盐粒而变成海水,要么因吞咽不下海的苦涩而形消魄散。入海口变得狭窄而短促,容不下一滴徘徊左右的水。

一个人,在波光粼粼的水影中鉴照内心,身心俱澄澈。

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汤汤不尽。

起伏的,闪烁的,不只是一个人、一群人的的遭际。你得庆幸,你也是奔向入海口的河水中的一滴。

大海,何时这样蔚蓝过?

大海,何时这样蔚蓝过!

十一▲这些年,我开始注意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我注意到近侧的河流和入海口与这些街巷的某种关联,貌似曲折通幽,实则处处勾连,像无处不达的水路。

这些街巷,在海风中过早地呈现斑驳杂乱的衰态,但它们拥挤,蜿蜒,似无尽头,有着绵延不绝的繁衍生息。而庞大整齐的楼群在不远处高耸入云,像河道中一阵又一阵跃起的潮头。

——写真新时代的大格局。

我承认过,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

十二▲我注定要用大半生时光,与入海口厮守,并悟出这般厮守的意义。

因为周遭,大海辽阔;因为岛上,人世空茫而有爱即是故乡。

我转而看我,看到水流与入海口——正是我,还有一群人曾经抵达并又出发的地方。

我的目光,多了一点岁月赐予的敦和与迟缓,仍能越过墙头、椰树的顶冠和远处跨海的斜拉索大桥——

那里,入海口,大海一直在等待河流。

那里,曙色刚刚升起,又是百舸争流,千帆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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