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之内会发生什么(外一篇)

作者: 可可

一秒钟很短,短到只够我对着窗外眨一次眼睛。

一秒钟又很长,它足以放下一个人的生死。

一秒钟不长不短,它刚好等于一首诗的发生。

当我写下一秒钟之内会发生什么,太阳在东边的天涯山顶露出了毛绒绒的金黄,那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啄开了蛋壳。

下一秒,一只狗在田野上叫了两声,它还在叫……一秒,对一只吠性正浓的狗实在太短。

下一秒,一只麻雀睁开了眼睛,另一只麻雀已张嘴啼叫。会有更多的鸟鸣加入,会有更多的翅膀拍动。

在日影渐高的某一秒,一只鸟的翅膀会经过我的书桌。

再一秒,一朵闲云会经过打开的书本,一秒钟,它足以牵起我的手,把我变成一个小女孩。她趴在窗台,盯着窗外蒙了一层锈迹的铁皮烟筒,青蓝色的烟正袅袅地逸向天空。

当她后来学到“袅袅”这个词时,她想起的是冬日炉火中冒出的这些烟,她也在这个时候懂得了风。

在水边,我等候过一些白鹭,它们在远远的河冰上立着,像一些白衣道人,凝神冥想,偶尔踱步,偶尔拍打翅膀疾走,偶尔盘旋长空……我在等着它们向我靠近,把我当成它们的岸。可是没有,它们是深知距离是美的重要参数吗?

那个午后,我相信,我一直呆在一秒钟内,欣喜,惊叹,遗憾……

窗外的田埂上,一个女人张开双臂轻盈地走过,她在这一秒一定拥有了一双翅膀,生出翅膀,总是发生在一秒之内。

空旷的田野上,一个男人正用铁锹扬起尘土。这一锹土的起落,拉开了一个真正的春天的帷幕。

我站在窗口,一朵洁白肥硕的蒲公英从我面前飞过,我眨了一下眼睛,它就不见了。不见,不见,这是在深夜的某一秒,我对一个人,更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不见了,不见了,我在二十三年前,一个秋日午后的某一秒,失去了母亲。又在十三年前正午的某一秒,失去了父亲。

母亲走时,我正在归家的途中,在午夜,在火车上。母亲在梦里告诉我——她走了。

父亲走时,我守在身边,他的眼里滚出了一颗硕大的泪滴,那是他在人世积攒了七十五年的酸涩与晶莹,在他离开的那一秒,还给了尘世。

一秒是界碑,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一秒是美,是奇迹,是顿悟,是把我的手掌放在你的手心。

一秒,是我对这世界的深情一瞥。

一声“丫头”

忘了哪一年、哪一天,是白天还是黑夜,你开始唤她“丫头”。

丫头仿佛已在尘世等了许多年,只待你一声呼唤。

岁月的风轻轻拂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蹦着跳着而来。

她看到自己扎起了羊角辫,穿起了小花裙,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

身旁是那个虎头虎脑,扑闪着大花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的少年。

帆布帐篷上的雨不停地下,下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你躺在粉底黄花的被子里听了三天的雨打芭蕉,听了三天的紧锣密鼓。

你连喊了三天的“丫头”。你不让她走,你想让她陪着你。

她舍不得你一个人听雨,怕你听出秋意,听出寂寞。

你是任性的,你想丫头了,你会一直喊、一直喊,喊得帐篷里都是回声,喊得惊飞了偶尔落到树上的鸟儿。

丫头有时很忙。你说,你不管,就是要她陪。你知道,你喊丫头,丫头的心就会软,一点点地软下去。

你生病了,住院了,一个人。丫头一直觉得你是一个人,其实,你有狗,不止一只。

丫头很着急,她给自己装上笨拙的翅膀,想飞,还想罩着你,她怕你的天空又落了雨,怕你的笑声里藏着疼。

你是霸道的,你自说自话,订了许多条款。

你说,一起出去时,付账的必须是你,丫头不许带钱包。

你说,每晚丫头必须给你请安,而最后道晚安的那一个必须是你。你说,你喜欢看着丫头睡,丫头睡成一只小猪,你就可以放心地带她回家。

那些日子,丫头成了你的每个清晨与黄昏。

你成了丫头枝上的喜鹊,水里的扁舟,扁舟上的竹篙。

丫头把自己变成树,变成一泓碧水,变成一圈一圈的岸。

可是,有一天,空气里,突然没了傻小子的气息…一

丫头天天在等,等那让鸡飞让狗跳的一声声:“丫头……”

可是,风依然在吹,水依然在流,阳光里,再没了长长弯弯的睫毛梳理过的日子。

丫头突然傻了,天天用眼睛思考。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有一天,她的眼睛里画出一个圆圆的句号,句号里,“丫头”静静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睡成了小猪的模样。

今天,她正坐在光影里看纷纷扬扬的尘埃,突然,有人喊“丫头”。她揉一揉眼睛:唉,又是谁家的丫头走丢了!

称呼都是有密码的,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丫头”和“傻小子”是绝配。

“傻小子”一点儿也不傻。他知道,他走了,丫头就走了。

丫头,总是把自己睡成一只小猪,在梦里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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