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中年
作者: 李王强薄雪腌制乡愁
麦草垛又瘦了,还有些倾斜
快要压不住场院的空旷和阒寂
暮色逐渐弥漫,曾经独自葳蕤的草木
已落光叶子,也暗下简约的身影
在自己的深渊里隐形,唯有
被脚板磨亮的山路,在蜿蜒中
自带光泽,伸出被往事包浆的故土
来到我子夜的梦境里
听说,月光引路,昨夜的故园
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在屋瓦,在庭院,在水窖旁的菜地
也在弃置多年的农具上……
像一层淡淡的盐,蘸着隐约的鸟鸣
腌制出浓浓的乡愁,足够
一个孑然远行的人,在时光的锻打中
反复抱紧自己,供养啜泣与回忆
河流献上花纹
心绪不宁时,便会起身出门
陪一条古老的河流往薄暮深处走
夕阳穿过冬日的雾霭
落在水面上,化成一道橘红色的追光
给水底的石头染上釉彩
像一种沧桑多年又新鲜如初的
叩问,等游鱼用清亮的水泡
给予圆满的回答
我也要回答,鹰翅反复划过,天空是否
布满伤痕?想在流逝中摸出永在
我更要回答,如何将一滴鸟鸣
封存于露珠,兑人花香与月色
制造出——良心的琥珀
多么美好呀!这无尽的流水
一边永无休止地向远方奔赴,一边
又向岸边孤独的人
永无休止地献上涟漪的花纹
无法怀抱的明月
长尾雀呜叫三声之后
喷薄而出的朝阳便照亮了它的飞翔
风挽着风,还在风里穿行,追赶流年四季
将手捧的流水兑成额头的霜花
此时,臆想一个风尘仆仆的过客
拎起悠长的铁轨,顺手搭在天边
挂成,径直去往苍穹的云梯……
我便等一列绿皮火车携着尘世的雷声
去拥抱云端精致的闪电。其实我是在
回忆里温酒,想暖一滴滴被冻伤的
思念的泪。那浮现在梨花深处的脸庞
一次又一次明月般浮现在
眷恋的心湖,浓郁了所有春天的香气
记起你,穿越街道轻盈地奔跑
宛如蝴蝶的舞蹈,奔涌的车流止息
标线隐去,路牌悬成风中酒旗
楼群也生出根须,返回木质的前身
旷野里四目相对,咫尺的凝视
终是无法消解光年以计的遥与远
流水绕石,潺谖成一茎青藤
银杏又披挂起了秋日的黄金
远山如卧,我唯有倚云而坐,以指为刀
在梨花叫醒的心田反复篆刻你的名姓
制造雷声以抵挡思念,而我深知
天空如一口倒置的古井,你终是我
无法怀抱的——明月
永恒的插图
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铺下来
把屋瓦上的积雪又压薄了一寸
麦秸上都倒垂着冰凌
正滑落一滴又一滴珍珠般的时光
灰头土脸的麻雀还是那么机警,时而
齐刷刷飞上墙头碰响风声,时而
扑棱棱落到院子啄食草籽的轻梦
村口,一声鸡鸣比犬吠还要慵懒
把正午的光阴往遥远深处推,而远山
浮在烟岚中,像层层岛屿的轮廓
有一种模糊的玄幻之美,可借着西北风
递来的阵阵秦腔,粗犷、豪迈,荡气又回肠
真切得如一把挂在杏树上的镰刀
屋内,炉火正旺,映着铁壶里翻滚的水花
也映着祖母的白发,和眼眸深处
悬了一生的眼泪
这是一帧永恒的插图,沧桑却温情
被记忆的图钉深深地摁在了心上
一摸暖,一摸疼……
拽住时光的衣带
有竹子,有流水,也有
被剪辑的琴声,模拟着一段虚构的锦绣
还有半遮半掩被自己
乐意放弃的前程,可是这假山太假
一尾尾游鱼在蛛网遍布的
洞府吐出气泡般的灰尘
不像挣扎,倒像逍遥
我们在这虚假的绚丽中
还能守住几滴露珠的清凉和晶莹
彼此灌酒吧,此刻我们羞于用
饮用品,也羞于凭栏临风
小小的胸怀,装不下千古眷恋和万里江山
切莫谈论风雅,这纸牌
真的不似棋局,股票的路途
虽是平仄满纸,起伏跌宕
却何如诗赋?何如一段精致传奇里的
歃血为盟,或者天涯孤旅?
如果,你乐意给我一个可以转身的理由
我将拽住时光的衣带,捧紧
每一朵开在丝绸上的花朵
向自己的愚拙、慵懒
和自以为是的虚妄痛下杀手
抬头仰望,我已经深知,高远的星辰
它们的每一次闪烁,就是一次苍老
而有多少你我无法看清的尘埃,铺天盖地
沿着裂纹、缝隙,沿着
一切坍塌和毁灭的声响包抄而来
供养爱意
春日花开,定是模仿了你的
妩媚。飞瀑成潭,也便是
模仿了我的情深
二十多年了,香气反复提纯执念
也发酵眷恋。我的胃还是
不忍消化掉,你用左手夹给
我的,那一筷子可口的菜
带着不远处火车鸣笛的
悠长余音,也带着你明眸深处
一闪而过的短暂春色
就一直盛放在我心灵的瓷盘
任凭苦恋反刍,供养于枯荣间
不断往返,却愈发葳蕤蓬勃的爱意
那时,故乡还是完整的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又纷纷——
扬扬——远山素静,天地愈发苍茫
安详的村庄,正如一壶刚刚温好的酒
系在时光的腰间,等待着啜饮的嘴唇
槐树柳树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
举着简约的枝条,静静地站在
一幅古朴又诗意的水墨画里,等待着
那一枚旭日的印章,落款天地
白菜已藏身土窖,柴火已码放齐整
咯咯叫的母鸡高声唤着祖母,如唤亲人
等待着蹒跚的步履,迈过日子的门槛
去草窝边,捡拾一颗温热的鸡蛋
那时,故乡还是完整的,不易破碎
因为水井上的辘轳在,因为
月光下的犁铧在……因为
白发苍苍、倚门而望的祖母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