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学记
作者: 甘健那句话,我迟迟不敢说出口。我知道,一经说出,它就成了一把刀,将时间斩成两截;或者等于打开一道闸门,我情绪的山洪便会放任奔流,过往种种亦将溃不成军。如果继续憋在肚子里,情形肯定会越来越糟。所以,我还是选了上午课间操的时间,一步一步,挪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班主任正埋首于一堆作业中间,对于我的造访,颇感意外。一个向来遵纪守规、成绩优秀的学生是让老师放心的,但一旦闹出动静,可能就不是小事了。五十上下的班主任,脸如刀砍斧削一般,他转身面向我,将一个大大的问号拧于眉心,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要休学,并且马上就卷起铺盖回家。”我的语气既无半点水润,也无一丝光泽,听着仿佛来自别人之口。班主任显然不会认为我在开玩笑,他实实在在被惊到了。他用刺痛人的眼光盯住我,长久无语。这种无语的状态僵硬地延续着,我在这硌人的气氛里气急败坏地逃离了。
那是遥远的1988年,高二。初夏已经来临,气温可感地往上窜,空气里混杂着腐朽和生长的气息。不明身份的杂草从校园的各个缝隙和孔洞里冒出来,疯疯癫癫的样子,拔了,又长。
说这话前,我有预计它的影响。但我没有料到,在通讯尚不发达的上个世纪80年代,这消息会像风一样传得那么快。我的父母不知经由什么方式也及时获取了这个信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带出了一群人的兵荒马乱。太阳完全落下去了,西边飞了几片彩霞,像淘气孩子的胡乱涂鸦。暮色在校园里不动声色地涌动。我来来回回走在操场四周的树阴下,忐忑,紊乱,心里好像塌进去一大块,一个硬生生的另一个自己已经从身体里长出来,我要如何和这个陌生的自己相处!教学楼的灯“刷”地亮开一片,人群陆陆续续朝着灯火的方向而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我。时间似乎改变了流动的方向,我被整个世界甩在后面。头顶的小飞虫舞蹈得正欢,杨树的叶片在暮光中浮起团团墨黑,它的阴影将我和周围完全隔开。我上课时曾无数次把目光投向这片广袤而深邃的绿,它们陪我度过了那么多苦读的日子,它们明媚鲜妍,即之可亲,望之则安,我也曾在作文里盛赞过它们的蓬勃生机、奋勇向上。现在,它的叶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往日的油绿鲜活不再。
操场西面紧靠学校大门,父亲正是在这个日寸候裹着一身暮色进来的。他蓬乱着头发,赤着脚,一只裤脚皱巴地垮下来,另一只裤脚卷至膝盖上面,来不及洗净的田泥,在腿毛上结成了泥巴疙瘩。父亲右手提了一个尼龙网袋,兜着一个白瓷碗,白瓷碗上面还盖了一个小白瓷碗。他走路时有轻微晃动,不仔细看很难察觉,他一年前替人上房揭瓦而不慎失足,落下的腿疾。
我小跑上前,沮丧地喊了他一声。父亲的脸色和天空一样苍灰,惊慌在脸上窜动。他满是不解地盯住我的眼睛,急切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就不读书了?”父亲平时和我鲜少亲近,他话不多,不太过问我的学习,也可能是放心的原因,平日很少来学校。他是一个情绪节制的人,只有碰到大悲大喜的事情才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在场。一个擅长沉默的人突然热切地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加重了整个事件的严重性,也加重了我对自身的愧疚感。
没等到我回答,父亲已移开眼睛,长叹一声:“千万不能有那种想法啊!不读书又能干什么呢?”
不读书,我能做什么呢?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不知道是先天的原因,还是长年刻苦读书费心费力所致,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父亲的结实和力气我都没有遗传到,我这小身板,放到田里,会被庄稼瞬间遮没。不读书,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把脸往一边侧了侧,想借助阔大的树阴遮挡自己的表情。我不知道要怎样向父亲解释,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问题啊!我低下头,将差点说出口的话封印在嘴里。我知道一旦开口,一定会带出一段河流那么长的诉说,一定会迸发出如同瀑布飞溅的情绪。
晚风像任性的小孩,恣意欢快地跑过来,风里携带了大地上的所有秘密:将头沉甸甸低下的油菜,绵延铺陈的秧苗,新翻的水田,怒放的紫云英……在并不遥远的老家,蛙鸣响彻日夜,燕子忙着衔泥搭窝,放了学的孩子们把书包往田垄上一丢,翻沟钻渠捉泥鳅,或者在紫云英的地毯上打滚、撒野。季节送来一个又一个农忙的高潮,布谷鸟开始了它亘古不变的“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啼唤。我看见老家泊在青灰的暮色里,鸟归巢,鸡人笼,炊烟起,娘刚刚从田里收工进屋,来不及拢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就又忙着做起了晚饭。灶台前,她脸色沉重,心神恍惚。我已经狠狠掣动了这个世界的某根绳子。许多人和事在我眼前身后悄悄发生着位移。我和父亲用沉默彼此对峙。两条汹涌的暗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试探,冲撞。我知道父亲从不怀疑我是一个学习自觉的孩子,从小就有着同龄人没法比的坚韧刻苦。这样一个读书从来不必操心的孩子突然提出休学,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担负不起的压力。父亲的疑惑在这里,父亲的哀伤也在这里。
他抖索着,揭开那只白瓷碗,连同一双筷子,一并递给我。我从厚厚一层铺着的腊肉中夹起几片勉强塞进嘴里,却再也吞不下一口饭,我把碗筷重新推给父亲,他没有像娘那样苦口婆心地劝我再多扒拉几口,而是无声地接过,盖好,重新装回尼龙袋。两只碗发出生硬的碰撞声。父亲忽自言自语道:你娘听了你的事,刚才炒菜都忘记放盐了。面对父亲半是焦虑半是疑惑的眼神,我努力放松着自己,试图表现出事情并非想象中那么严重的假象。
可我实在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或者向他保证——我也多么希望自己能云淡风轻地对他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口不择言,才会说出要“休学”的话,让大家措手不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至于要休学呢!今天过去,明天太阳升起来时,我就会回到原来那个让他们放一百个心的自己,成绩优秀,自强不息,未来可期。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的距离,只是翻动一页书的时间,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此刻我给不了这个可以拯救父亲情绪的承诺。我不能给父亲一个谎言,谎言将带出更多的谎言,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卷入谎言的链条,不可收拾的残局将如大雾蔓延。我宁愿父亲有思想准备。
学校西面围墙外是小镇的粮站。从早起到日落,从月升到星斜,嗡嗡机声从未止息。机器的巨口吐出的白花花的大米,供应着这个几万人口的小镇甚或更远人群的口粮。南面围墙靠近江堤,堤外是赤磊河,系洞庭湖的支流,一个繁盛的码头盘卧在此。各色人群云集于堤上堤下,生存的艰辛在此演绎出车水马龙的喧闹,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赤磊河日夜奔流,惊涛拍岸,巨大的声响摇撼着整个小镇。白天,我满脑子跑火车,对围墙外的各种喧哗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我已经没法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黑板上,那些烂熟于胸的概念、公理乱成了一锅粥,老师的点名答问常让我猝不及防。夜晚,在室友们交织的鼾声里,我睁大眼睛,将视线投向窗外,与月亮遥遥相顾。粮站飘出的谷灰米灰悬浮在空中,凝结成朦朦胧胧的雾霭,笼罩在小镇上空,将月亮也染成了橘黄色。在这张雾霭的巨网中,我疲惫,压抑,呼吸不畅,怎么也无法入睡。在最需要拥有深海般睡眠的年纪,我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整晚整晚地失眠。这是一个令人多么恐惧的循环,这是一把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暗刀子。我感觉自己成了~架老旧的机器,身体的各个零件正发出溃散的声响,我听见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我要休息,我想睡觉。可我的头脑却始终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来回切换,乐此不疲,睡眠始终不肯降临。
没有人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我披着上学期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光环,无懈可击地配合着学校的每一刻作息,而没有人知道我身体正经历的。眼见着期中考试即将来临,我忐忑,我害怕,我担心成绩一落千丈,担心种种不堪终将在不忍卒看的分数面前暴露无遗,无法收场。不安和忐忑像鞭子一样每日抽打着我。我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苦苦挣扎不得要领之后,我想到了自救。我想,唯有丢下手里的每一本书,把所有人的期待甩到一边,方可突围。我必须马上寻找到一个安静之地,用一大块完整无缺的睡眠来修复百孔千疮的身体。我没有办法再硬挺了,我必须向世界妥协。这种强烈的自救意识,让我终于迈出了通向班主任办公室的第一步。
多年以后,当我跌跌撞撞地远离了这段生命暗区,却仍落下了容易疲劳的毛病,而且特别嗜睡。我对睡眠有着强烈的依赖,每日像守卫领土般看护着自己的每一寸休息时间,不容破坏,不容侵犯,那架势,和护食护犊的牲口毫无二致。我知道,命运要安排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少年时代亏欠的那些夜晚。
晚自习铃骤然响起。我内心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我奇怪自己身体竟然取缔了对铃声应有的敏感。抬头望向教学楼二楼最东边那间灯光雪白的教室,感觉它已经离我十分遥远。那里成了别人的战场,我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逃兵。从向班主任宣布休学的那一刻起,我就解除了自己好学生的身份,我不再奢望别人仍然以一个好学生的标准要求我。但是,除了我自己,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了解与适应这种突兀的变化。在距离高考只有一年多的关键时刻,一个常年考第一名、在别人看来上大学如囊中取物的尖子生,突然提出放弃,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月亮挂上中天,父亲要回去了。几个钟头前,他匆匆放下农具,来不及往嘴里扒口饭,就心神不宁地踏上这条村路,顾不上煤渣、砖头、瓦块的硌脚。现在,夜色中,他又要踩着走过的路重新走回去。我想跟在父亲身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走过夜路了,但今晚还不是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做好正式休学的收拾整理。父亲转身的神情犹疑而沉重,脸上堆满一万个不放心。他孤单落寞的背影悄悄移向学校的大门,黑暗汹涌地挤向他。他仅有两次来校,都是来参加家长会。他从这张大门进来,脸上挂着骄傲的表情。他告诉过我,有很多家长一边恭喜他,一边向他讨教我的学习经验。那时的父亲内心是多么明亮而自豪啊。他还罕见地用玩笑的口气嘲笑我:其实,你哪有什么好经验啊,不就是比别人用功一些嘛。也许他这一生乏善可陈,能够引以为骄傲的事情也实在不多。
我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命运是什么,但我清醒地知道,我和父亲在同时走进各自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