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于家园
作者: 杨汉立1湘西南的孟春。春天翻过来一页繁花,又覆过去。绿叶茂盛,扩大,浓密,水嫩。这要淹没一切的浪潮,在山野撒欢。我的湘西南是水嫩的叶子做的。盯着她超过十秒钟,她就会流出绿汁。那些鸟鸣用水洗过,清脆、嘹亮,才叫三五声就吸引了我。连那些风,也总是把绿抓来,涂到我身上和心上。如此慷慨,湘西南把几个县的绿奉献出来,把几个县的鸟鸣奉献出来,交替着用细雨和阳光擦拭,永远的水嫩,永远的透明。苦楝花把浓郁的香揉进风中,恣意的风到处吹拂,寂静的我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把体内装满,用鸟鸣调和,变成我的香。
2十万亩竹海,十万亩心旷神怡,驾一块舢板,赶绿色的潮。含烟的翠色,经冬不凋。把酒抚琴,和着萧萧竹吟,最是人心。把心掏出来,洗去灯红酒绿,换上竹海清气。煮一碗竹叶粥,镇咳祛痰,兑现《本草纲目》的论断——止烦闷,消渴,劳复。
云卷云舒,丝抖絮飘。竹梢就是毛笔,在蓝天白云和大山上书写、绘画。这世界是若有若无的空气,是缓缓流淌的泉水。瞬间停顿,世界立刻静止。都在等待、倾听。这宇宙谁是王者?真正的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心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心。用柔软书写坚韧,阴阳合一。我看到了细如发丝的篾和薄如蝉翼的竹编书画,我看到了脚手架把高楼捧起来,看到了弓与箭在古代的英姿。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俯首含胸,耳边响起的是沙沙沙的乐章,仿佛也有知了的鸣唱。
站在她的身边,我也是一棵竹,我们把枝交错起来,把根交错起来。唱一首湘西南的侗歌,在竹海掀起波浪,淹没我的阿妹。当霜雪来的时候,我们紧紧拥抱,相互取暖,相互支撑。请板桥先生给我们画一张像,纯洁高雅,虚心有节,刚直友爱。
竹的文言文既短又长。竹苞松茂,一派繁华最适合现世的昌盛,丝竹管弦鸣唱休闲时光,一路竹影婀娜永远的青春。青梅竹马的回忆里尽是爱的竹枝词,别后的斑竹一枝干滴泪流淌,竹报平安,家书抵万金。七贤还坐在竹林,微风徐来,清气飘荡,竹香弥漫。我祈祷硝烟不再回来,连山石上,有易经跳动:天人合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当我歌唱竹之十德的时候,杉王、红豆杉王、银杏王在应和,金龙太子宝塔、高椅古村和鹰嘴界自然保护区打着拍子,它们要把侗乡苗寨越叫越响,把炎帝故里和粟裕故乡越叫越亮。渠水和巫水的浪花翻成了诗词名句,十万亩竹树摇头晃脑,像古时的学生,齐声诵读国学经典。
3我生活在方言里,雾被叫成“罩子”。今天罩子很大,把我关在山野。之后太阳也很大,解救了我。我是一头被太阳放牧的牛。
山野这么宽,绿色无边,火鸡婆在其间。其实,它在书中叫红火麻,火麻硬要与鸡联系起来,我真不明就里。但湘西南相信火鸡婆是更准确的命名。火鸡婆更有人间烟火味,更与官舟寨亲近。我仍愿意生活在方言里。我的双膝痛起来,风湿想集中表达我曾经对身体的伤害。用它拍打我的双脚,像是有一百只小鸡啄我双脚。这种特别民间的疗法,也像一万根银针扎着我,像火苗舔着我。不管一些医生是如何看不起火鸡婆,但风湿痛却都已经缓解,就像鸡婆能生蛋且生的蛋能孵出鸡崽。潮湿的生活需要火辣的救赎,麻木的日子需要火辣的刺激。
其实,无须一场暴雨,我也会走进山里,雨收敛了我的足迹。山的高矮远近和一片动摇的叶子,渐渐模糊。在雨声中,我宁静下来,看到了我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那块玉,它重新泛出光芒。雨骤停,走出小径,一些足迹印在下山的路上,被晚霞染红。
4扯一把云烟,端坐山顶,吐出一片彩霞,然后人定。大山是寺庙,天地是寺庙。通山的路,一条野藤,左冲右突。一缕青烟升起,通天的路,是山里生出的彩虹。装扮舞台的,要么是朝阳,要么是晚霞。一条小溪摇摆着,把田野抽了一鞭,抽成两块,两块都在四季的梳妆台前换妆,青、黄、灰、鹅黄。祖父母、父母、弟妹,在色彩中行走。风抚摸,再抚摸。在田野里,孤立着一棵树。其他树,远远地,在山上。孤独的树,在清晨把午夜的泪洒落。风来,它招手、点头,禾苗跟着把波浪涌向它。孤立的树,像一位将军。
年老后,爷爷话越来越少,常倚树而望,田野在他心里,是一篇背熟的课文。咳嗽一声,几片树叶落下来。抽一口烟,田野里就起雾了。
石崖高过两层楼,石崖一身青苔,石崖一声不吭,石崖上贴满求神的红签,石崖下一地香灰,石崖下香棍密集,石崖下走过的人轻手轻脚,石崖下的人不敢吭声,石崖下的小孩不敢雀跃。
5腊肉在百年老木屋里,光泽更亮,香味更浓;在苗家唢呐声里,让回乡的游子更容易失眠;在侗家的合拢宴里,更能下酒。
腊肉,一定要用油茶果壳熏。母亲的交代源自一千年前。一千年把习惯熬成了风俗。官舟寨栽油茶树为羽毛,漫山遍野羽翼丰满,哪一根羽毛不连着精血?油光只是气色,这种气色染在腊肉上,越炕越亮,越嚼越香。油茶花跟着春节坐果,腊肉在山寨舞龙灯,进城里走亲戚,年味恐怕要翻越到夏季。山货出山,让城里的厨房连着侗苗大山。要把直播变成节日,侗苗姑娘身着盛装,洁白的银子与土气的山货一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看,山外的客人来了,客人的直播开起来了。
芦笙必须吹起来,酒歌必须唱起来,哆耶舞必须跳起来,草龙必须舞起来。
一种坚持,叫做千年。
一种坚持,叫做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