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成都
作者: 石莹底限
蓝花楹是朝向天空开的。我们看不见
——除非爬到天楼上去
当然,我们不会去,附近的天空早已
被成熟的商品房瓜分
在熟悉的城市温习不熟悉的街区
我们仍然沉醉于这样的夜晚
有贴近生存的温度:烧烤店、串串香
煎饼摊子的招徕,包裹等待发酵的词语
雨点是误人的情人——
“生活就像一张旧报纸,好想把它撕碎”
我用颓靡语调说话
恶作剧的眼神落在你的嘴角
你递过来琥珀色啤酒杯,可以把周围的黑暗剥离
成烧白与甜烧白
“经验提供的东西,并不一定准确”
女人将一指宽的肥肉码在碗底
等待某种发生
煤油灯映出烧红的火炉和红色的鱼
冬天的窗花游过透明的窗户
咸菜或者豆沙爱上了
动物脂肪,并产生类似爱情的化学反应
“他们互相融合,并互相成全”
——是的,最后我们爱上一个整体
火焰的温度穿过蒸笼上腾起的水滴
彩虹出现在春天到来之前
味觉编织一张光阴的飞毯
一种叙述向另一种叙述靠近
不要在幸福面前难以抉择:
“你可以选择咸,也可以选择另一种甜”
在花牌坊的烧烤店
夜风把我们送进这里,红柳枝串着
羊肉、小欢喜,和生活的不如意
被我们再拆分开
排列在不锈钢盘子里,仿佛一堂生物实验课
少量旧房子,复习着年轻的记忆
小楼在一次次丈量里复活一
深夜烧烤摊竖起倾听的耳朵
那些曾被我轻慢过的事物:二元店
菜摊子、自行车铃声在一束烟火里复生
眼前被腌渍过的鱼
在时间的砂纸上逐渐磨蚀棱角
我们也曾是一朵刚开的栀子
看不见脚底舔舐的火苗
啤酒杯里语言停顿
我甚至以为光阴重新流了回来,深夜夫妻店
亮着一盏澄澈的灯
洞悉着不同的遇见与告别
楼梯
满足于自身的起伏
当脚印从等分的平面撤离
进入下一层支撑
我感受到某种力的冲击,像海浪
挣脱水的牵制,脱离了成长中沉重的部分
在船舷上形成新的花束
我喜欢这种叛逆与留白。仿佛永恒的
冒险主义——就像现在
我坐在人潮退去的体育馆内
层叠的灰色水泥生出阔达的写意
而我已经抵达安达曼海域的船头
放生关于生活的禁锢,在前赴后继摔碎于
硬质外壳的浪花中,找出循环的平仄
豆瓣酱
窗棂是单眼皮的
我喜欢在回锅肉里加上一勺辣椒酱
就像在给你的回信里,夹上一朵开过的茉莉
故事一遍遍被完成。小动作让未来
充满未完待续的期待
情节的发展总有结局。从折耳根、咸烧白
一杯咖啡,再到一杯啤酒
槐花一路吹吹打打,把自己嫁给冬天的雪——
我们围坐,在秋阳里搅动陶坛
辣椒酱里的鱼
轻轻吐泡泡。麻婆豆腐与番茄汤是旁观者
收音机里唱着《荆钗记》
或者是《凤仪亭》——
唱腔里的酸甜苦辣,被摁进一盘盘川菜:
“胡豆要洗净、去壳,捶打至脱胎换骨
才配得上上好的二荆条”
旧物
进入腊月,晨风村就在寒风中
瑟瑟发抖,仿佛一个人的暮年
一个个红色潦草的大字为一座村寨书写过往
内容并不一定是大家期待的
这个都市中残存的低矮建筑群,是都市
平民生活的博物馆
在其中,你可以看见悬挂的花被单
晾晒在家门口的腊肉、香肠
以及茶余饭后端着竹椅闲聊的老人
现在,他们即将退出一段历史
被折叠进更远处的高楼
随着人撤走的是一种坚守的生活方式
跟随现代机械的进场
一座座低矮的小楼很快消失,像被推倒的积木
我站在远处
偶尔可以见到某个回到村庄边缘的老人
守着废墟旁的榕树咂吧烟杆
没点燃的叶子烟
一整个下午都没有抽完
寂静如此完整
河床在水底喊我:
曾经抚摸过的石刻,雕刻着
牛或者马五官的人脸,在水下看我
再次站在泥巴山上
忧伤的年轻人,或者老人在水库边散步
秋风携带凉意——他们指给我看沉在岷江底下的家
河床,山坡,庄稼
他们和我在一棵苹果树下回忆
湖面正在缩小,泥巴山的骨骼裸露出来
像我们对于一座城瘦骨嶙峋的回忆
岸边的人抽烟散步
烟圈里吐出渺茫的理想
把曾经的煎熬视为回味的巅峰
太多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
山路蜿蜒而内心旷达
我藏在树的阴影里,等到人群散尽后
潜入更深的黑暗,或者淹没
繁花
野狼正在被都市追杀
盐巴渍过的霓虹
——你的高跟鞋在花岗岩地板上
划动蓝色的磷。“轮到了就粉墨登场”
我喜欢鲜红的嘴唇
吐出的台词落地时砸出铿锵的琴音
一个忧伤,或者高傲的笑容就把时间化为石头
冰冻的欲望使情节苍白:
你的眼神垂向都市沉睡的梦境
骄傲,在约束的教条中遁去
我们有时候扮演命运的编剧
交出苦涩的雪和月亮一
跨年的钟声在长街上回响。玫瑰色的夜晚
银闪闪地跳着华尔兹
脸
门口的烧烤店又在出租
今年第三次,告示贴在玻璃上
我刻意把自己打磨得迟钝一些
我们奔走在生活划定的圆轨上
之前的烧烤店,夫妻俩互相帮衬
女人在霓虹灯下穿串儿
“这样节省些电费”
刚过去的夏天,我路过他们
平实的词语很少被路人捡起过
男人带着花帽,眼睛里很少泛出光
我不断地路过他们
空洞的铺面等待新的主人
下一个人驻的,突然让我惴惴不安
毕竟,我们眼睛里刚互相倒映
熟悉过后,又满怀空虚
烟花与雪
当火生出攀升的渴求与期望
在硫磺与硝石的碰撞里
破裂成刹那的照耀
便与坠落赴死的水形成矛盾的两极
当垂直的落体运动遇见骨骼里的冷
遇见万劫不复的摔碎
它获得了某种升华与顿悟
现在,它们变身为白色的羽毛
轻飘飘地路过绽放的烟火
它们从对视的眼睛里
找到短暂的自己
仿佛一支利箭刺进了彼此的身体:
“我没有确切地捕捉到那种力,但是
它的的确确缠住了我”
倒春寒
在狭窄的空间里作画
诗人的马不受约束
它从席勒身边跑过来
给更年轻的……阿古、阿木、谷雨、江水
描绘爱情。马蹄上还沾着青草
我们招呼它从桌子上下来
喂食新鲜的词语,在江面上放逐
这使我相信是乍暖还寒的锦江邀约
我们才在一席雨水旁边坐下来
交谈深入十八岁的密林
我们在起伏的松涛之上冲浪
取代神经质的线条和强烈的对比色
年轻的桀骜不逊对抗墨守成规
以至于我相信——他们就是一首诗
正用自己敏锐的直觉
触摸生活最初的戏弄与真情
多年以后我们还会遇见
那时候年轻疏于世故,梦想忙于奔跑
我们的交流会滑向峡谷
我们已经接受了生活的瑕疵和不完美
但我仍然会怀念达娃温暖的怀抱
和语言喂养过的马匹
——我们会像追忆艺术“殉道者”一样
追忆我们的昨天
并用戏谑的语气描绘后来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