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杯盏(组章)
作者: 梅一梵春 夜
春夜啊,请轻一点!
裙底的波光吃醉了酒,咩咩的霓虹灯攀上地球的塔尖,一颗裸色的星星,推开宇宙的天窗出逃。
春夜啊,请轻一点!
请你捂住单瓣的耳垂,深嗅。
隔壁的婴儿又开始啼叫,时而睁开窗户的瞳孔,时而吹动阳台的幔帐。
哭声一滴一滴渗入梦的肌肤。
春夜啊,总是那么勇敢。总是那么容易,被井台的轱辘咬合;总是那么容易,被野猫的蹄窝簇拥;总是那么容易,为花瓣凋谢后巨大而持久的荣耀献出露水的香塚及籽粒。
是春夜太不小心了吗?
不,是春夜的美酒不够用力,摁不住那些冷凝在火焰之上永不妥协的磷光。
春夜啊,请你轻一点。轻一点,我就会收到,你光着脚踝,含着腰肢,半开半掩向我合拢;轻一点,我就会收到,野百合的发簪,凤仙花的指甲。
收到一个云收雨歇的晚上。
收到一个春风沉醉的“嘘”。
春夜啊!我不能让你靠近。我只能向你靠近。
春夜啊!我的花园没有篱笆。我的月光被酒杯噙住。
今 夜
今夜的酒浓了。
今夜的酒,准备出发。
今夜的酒,宛若一汪被幼鹿羞怯怯的嘴唇映照的涧溪,侧身流淌在月光女神半透明的腰窝。
请你轻一点。
再轻一点。轻一点,我就会听见。酒,汲取陶罐的啧啧声;酒,煨灸陶罐的啪嗒声;酒,悄无声息划动欲望的小木桨,漫过大海睡熟的边境线。
千里之外。
我听见。酒,在准备对手;酒,在扣动扳机;酒,在布设弹道。
羽毛倾泻,丝带萦绕。
酒,低垂着两手空空的幻象及真理,透过布满荆棘的锁孔,窥探远方的另一只豹子狩猎时的专注。
今夜的月圆了。今夜的酒,在月亮的杯盏,访问比泪腺还要伶仃的谁的孤岛。
今夜急需降落。
今夜,我要用鱼贯而来的手,蒙住万物的眼睛,穿过蹲守在窗下的墙根,穿过流淌在水上的灯盏,穿过速度及时间的哀悼,解开被月光紧锁的牢笼去救你。
就像我已经收到你的回答。
菊花便落在了南山
饮酒时,合上喉咙的贝叶。
为的是,让酒的魂魄在古窖的口腔,发芽,分蘖,苏醒。
酒醒来的时候,并非酒本身醒来。而是,先让一口泉醒来;先让被泉水挑着的大地上缤纷斑斓的风的马鞍醒来;先让大地上挥动游艇,追踪锣鼓,肩扛劳动号子的高粱、小麦、玉米黍,醒来。
黍是什么?黍比小米稍大,八百年前为酿酒佳品。
饮酒时,允许划拳、猜骰子、萝卜蹲、打老虎杠,浑身散发着穷人洁白的笑。
允许以古人为镜,说酒词,填酒令,吟酒曲,帮清风吹拂雾的衣袖,帮月色推开花的小窗。
允许一个人,沉入夜的杯底,一心一意地哭。
酒,豪迈,坦荡,儒雅,风流。
我们举杯,高呼胜利。我们一小嘬,一小嘬,不开口说话,在“品”字上做功夫。
品酒的时候,酒也在品你。
我品你的时候,起身,抱拳,双手接过一小盅月亮的杯盏。
琴声也好,桑麻也罢,咂的一口,菊花便落在了南山。
酒
酒啊!
是喜宴,是生辰,是节日,也是葬礼。
酒啊!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
人间有暗器,有陷阱,有毒液,有人心。
然而,总有那么一刻。总会有那么一刻,我们只能举杯对饮。说一些永垂不朽的誓言,说一些金光四射的祝福。祝福我们相聚,再见,转身卸下面具的油彩,让雪花纷飞的八音盒目送我们消失在人世的那一头。
然而。但是。
唯有这一回,你是认真的。
唯有这一回,你终究是认真的。
这一回,在我的教育下,你松开记忆的纸鸢,让它帮助我,落在花椒树下乘凉的后院。
坟头衰草如茵。
一树樱桃,头戴白蝴蝶的萼片。
几枝喜雨,伏在桃花的肩膀,卿卿地笑。
被鸟鸣捡拾的后院
后院,隐居着被月光吟哦的青苔。
后院,雀跃着一窗粉嫩的杏花。
杏花红了,杏花白了,水红色的记忆,在叶子低头一笑的宛然中,长出自己的手心和手背。
被鸟鸣捡拾的后院。
几天过去了。又几天过去了。
一兜采桑于陌上的白云,由风的枝丫翩然而来,骑在杏树上。
几声珠颈斑鸠,回到木格的旧窗棂,委婉地笑。
从惊蛰笑到春分,从清明笑到谷雨。小满,芒种,狗尾草的牛哞,蓖麻籽的花序。
豌豆吐丝,蚕儿结果。
布谷鸟隐秘的相思。农谚的好收成,这山飞往那山,这河游向那河。
光阴换盏。
杏儿甜了,落了。落在月光杯盏,落在一窗蓝印花布的灯捻儿,落在一盘石磨的檐下。
被鸟鸣捡拾的后院,没有人吹着口哨跟上来。
只有雨水并蒂着雨水,只有小路站在小路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