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组章)

作者: 远洋

高原杏花村

远远望去,一抹彩云笼罩着雪山下的小村。

四月,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叶儿羌河天空般湛蓝。这道从冰川奔腾而下的激流,像盛中国拉的小提琴一样抖颤。

揽着春风的细腰,走过摇晃的索桥,恍若进入杏花春雨的江南。花枝照眼,遮蔽着低矮的石墙土屋,阴影里仍透露出一丝苦寒。

古树虬枝下,儿童们荡秋千,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杏花掩映的院落,一个姑娘一针一线,在缝新嫁衣。

跟我们一样踏着残雪,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又转身离去。花雨中青春男女跳起了鹰舞,田野上有白发老者在扶犁吆喝。

这不是唐朝杜牧的杏花村,而是帕米尔高原大同乡的胜景。回头,隔着一道窄窄的门缝,我看见一个孩子窥探和期盼的黑眼睛。

在似锦繁花里,把我的心悄悄灼痛。

杏树下的阿米娜奶奶

黄澄澄的杏子撒满一地,她弓背弯腰,一颗颗捡拾。

身上穿着黑色外套和黑色长裙,头上包着一尘不染的白头巾,手腕的银镯亮闪闪地晃动。

阿米娜奶奶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你要是问她,她总是让你数数,她脸上那些数不清的沟纹。

她只记得十三岁那年,遇到一个会弹琴唱歌的汉子,赞美她是皎洁的月亮,嗓音像皮勒河一样清澈动听。

但他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苞谷馕,她还是跟他一起生儿育女,栽下一大片杏林。

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只听见鸟鸣和河水声。丈夫趁她不留意,抱走一头羔羊,给她换来一条艾德莱丝巾。

她脸上盛开了雪莲花般灿烂的笑容,可再次响起的货郎鼓,却勾走阿米娜最心爱的人。

她坐在炕上喝奶茶的时候,再没有谁坐对面瞅她的脖颈;她被绣花针扎出血的时候,再没有谁捧起她的手亲吻。

她像男人一样扶犁、劈柴、放牛,她只能向慕士塔格阿塔峰祈祷,向风沙和流水打听,跟一颗颗苦杏仁比心。

阿米娜奶奶守护着一大片杏林,年年七月,捡拾着撒满一地的金子。

在树下等一个人,一等就是一生。

塔吉克刺绣

——致非遗传人沙丽加瓦尼·别克瓦孜

从你的针线里走出盘羊和小鹿,飞出雄鹰和百灵。

高原的色彩太单调,漫长的冬季,到处一片白茫茫。于是,你将缤纷的色彩绣在花帽、男子的腰带和姑娘的衣裙上。

高原的春天太短暂,转眼落花如雪。但在用你的刺绣装饰的房间里,那些靠垫、坐垫和毛毯,一直绽放着鲜花,留住了春色。

雪山冰河在你的翘盼中解冻,峡谷和牧场在飞针走线里返青。

你绣下太阳,太阳的子孙,在极寒和长夜黑暗里崇拜光明;你绣下火坛,降魔驱邪的火,给石墙土屋带来温暖,净化人的心灵。

你从十三岁起跟妈妈学艺,高原红的脸膛有风霜痕迹。如今你又把手艺教给女儿与徒弟们,将一颗心绣成供养雪莲的花瓶。

阳光的金线,雨水的银线,在你灵巧的手指上,绣出帕米尔高原最绚丽的图景。

叼 羊

雪山背景下,苍茫原野上,齐刷刷地策马斜阳,啸傲西风。

一声令下,骑手们就变成离弦的箭,骏马也化为腾飞的鹰。

冲刺在最前头的骑手,口中衔鞭,一手抓鞍,一手随着弯腰下探,便将羊薅在手里。那种神情比摸到心爱的人儿更激动亢奋。

但还未坐稳,一只鹰爪般的大手却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羊一把抓起。

随后,紧追的众骑手蜂拥而至,马头相撞,铿锵作响,怒目圆睁,闪射雷火电光。

这些喷着鼻息、混战在一起的骏马,左奔右突,横冲直闯——似狂飙,似海啸,似翻滚的浊浪,似席卷大漠的沙尘暴,扬起的灰土遮日蔽空,奔腾的马蹄响如鼙鼓,如铜板铁琶,呐喊声震天动地,令人恍若置身于厮杀的古战场。

在激烈的缠斗、角力和较量中,那头雪白的羊从一个骑手手里,被抢夺到另一个骑手手里,从一匹马的脊背,被拽拉到另一匹马的脊背上。

这是勇士的游戏,雄鹰的搏击,像一场真正的战斗一样惊心动魄。

骑手们追逐着唯一的那头羊,一双双围观的眼睛,追逐着最剽悍的骑手。

当尘埃落定,姑娘们的目光就像冰川上的阳光,把胜利者的脸膛灼烧得彤红,就像帕米尔高原最美的晚霞一样。

鹰 舞

燃起篝火,吹起鹰笛,敲起手鼓,他们跳起了鹰舞。

热烈奔放的节奏中,转眼就化身为鹰——上下抖动着翅膀,振翮奋飞,在雪山峡谷上空,舒展地盘旋迂回。

忽然由低到高拧身旋转,扶摇直上九霄。紧接着两只鹰互相追逐嬉戏,在云上翻筋斗。

然后是扑向猎物的猛烈一击……

踩着激越的鼓点,伴着嘹亮的笛声,他们矫健而又敏捷,纵情地翱翔飞腾。

是的,这些鹰的传人——有鹰翅似的臂膀,鹰眸般的眼神,更有一颗鹰的灵魂。

祖祖辈辈逡巡在西部边陲,他们是太阳部落,是帕米尔高原的鹰。

塔合曼小学

雪山下的小学,背后是慕士塔格。

当我们来到这里,雨点不再追逐沙尘,盖顶的黑云忽然退去,在周围织起雨幕。

阳光照耀着塔合曼小学,塔吉克孩子们在操场上手拉手,唱着歌,跳起云彩上鹰的舞蹈。

仿佛帕米尔高原的精灵,眼神冰泉般纯净,笑容是雪莲花,绽放在贫瘠的荒野。

新楼上空升起一道彩虹,支教老师们带来了爱、眼泪和欢笑。

告别时拍照留念,强烈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却恰好飞来一小朵白云,遮住太阳的脸。

我不能不信,雪山上有神灵,抬头看慕士塔格,就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石头城

背后是积雪的巅峰,风吹鹰笛响彻天空。

漫长的黄昏,如漫长的婚约,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云彩上的人儿,你在哪里?

广场上,只剩下叼羊雕像。在湛蓝透明的夜色里,鹰扇动翅膀,幻变成金色卷发的儿童,顽皮的丘比特。

一对情人在角落悄悄起舞,在街树腾空的火焰中。

公主堡遥远,隔着一道道雪山。

你的心,是千年不化的冰川。今夜,我终于走进你的石头城。

冰雪女神

头戴雪峰王冠,身穿冰川百褶裙。你手中高擎圣火,战胜黑暗之魔。

在那一刻,你让彗星降临大地,一切熔化,热浪滚滚,生者与死者渡过炼狱洪流,如同沐浴在温暖的乳中。

大地初现晨光,万物欢跃新生,光明、生命、创造的七日,太空、大地、水、植物和人类,都有了自己的保护神。

如今你在沉睡,面对慕士塔格,头枕塔什库尔干河,千年一寐,遥远而神秘。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该如何叩开你的心扉。

在你寒冷的怀抱里,在你冰雪的火焰中,少女们含笑相迎,群鸟围绕着欢唱。我身心清净,相信灵魂永生,圣火将在诗歌中长明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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