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媒体的镜头内外(组章)
作者: 花盛活 着
她一生,都在爬——
从炕上爬到地上,从地上爬到院子里,从院子里爬到麦场上。
这或许是她一生走过的,最远最难的路。
麦场边是洮河形成的堰塞湖——党家磨湖。
风起时,浪花一波波涌来,但她看不清,她的赞美只会重复一个字:噢——噢——噢——
有时,她会摸起身边的碎石扔到湖里,她听不见声响,但笑得很开心,笑声很大,像一圈圈荡漾而来的波纹。
这或许是她一生做过的,最美最圆的梦。
时光剥夺了她走路的权利,剥夺了她的眼睛和耳朵,甚至嘴巴。后来,又剥夺了她的牙齿、黑发和睡眠。
时光剥夺了她太多太多,此刻,还在剥夺,剥夺得她只剩下两种表情:哭和笑,只剩下两种声音:哭和笑。
她是我年迈的姑姑,虽在我的镜头之外,却藏于我的内心深处。
她以自己坚韧的爬行,给予我勇气和力量,以及镜头向下的角度。
尽管她漫长、简单、孤独的一生,只拥有两种表情和声音——
但她,从未放弃活着,像一棵小草,从未放弃春天。
发 小
在荒坡上,单薄的身子似乎撑不住风的推搡,每掘进土地一寸,他就矮下去一截,但他不相信一块土地会永久荒芜,一个人会永久失败。
他是我的发小。小时候他不慎引发火灾,导致一片山坡的草木化为灰烬。
恐惧和愧疚几乎压碎了他小小的身躯。辍学后,他逃离村庄,四处打工。
几年后,他回到村庄,用积攒的钱购置苗木,以此救赎自己。
当我去采访他时,他先是拒绝,迟疑。当我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时,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粗糙的双手刻满与风的搏痕;背又驼了,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
他把自己分成无数个自己,种入土地。当然,会有一些替自己死去,但他会重新种下自己。
他的一生,都在重塑一座山,重谱一首歌。
他把自己一寸寸埋进土里,用弯曲的身姿,完成对命运的注释。
多年后,无数个他,在荒坡上挺直腰,挡住了流言和风。
你看,那满坡绿浪,或蜿蜒或起伏,多像他艰难曲折的一生。
你听,那满坡鸟鸣,或婉转或激越,多像一支百听不厌的颂歌。
剪 纸
在镜头里,她是一名剪纸艺人——
一张纸,折皱了才能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剪碎了才能开出花来。
她说,破碎即圆满,未经破碎的人生不够完整,世间万物,莫不如此。
一张纸,就是人的一生,那些被剪掉的纸屑都是不复的往昔。而保留的部分,成为的另一个自己,再现锦瑟年华。
一棵草,一朵花,一个果,在时光里凋谢,又在纸上葱茏;一条鱼,一只鸟,一张脸,在尘世里死亡,又在心里相遇。
在镜头之外,她代表一个群体——
将智慧镶嵌于白如纸张的雪域草原,任牛羊自由如云,任骏马驰骋辽阔,任牧歌珠圆玉润。将爱倾注于一片片或方或圆的田地,任家园鸟语花香,任生活春深似海,任梦想欣欣向荣。
每一次折叠,都是梦想的开始,突破空间和比例的关系,重建斑斓的世界;每一声“咔嚓”,都是时间的碎屑,剪掉心灵的束缚和生活的繁杂,装饰别有天地的日子。
她,将一生寄托于一张张纸,与纸相依相偎;
她们,缤纷于纸上,与万物和谐共生。
小 贩
他一辈子穿街走巷,一辈子和水果打交道。
他知道什么季节结什么果,他从不卖蔬菜,他知道在乡村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菜园。
小时候,我没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水果,但只要他来到村庄,顿时果香弥漫——
西瓜、冬果梨、橘子、橙子、葡萄、哈密瓜、大枣、草莓、蜜桃、猕猴桃……
每一次,他的三轮车突突突地来,小喇叭就不停地重复:废铁、废纸、头发、塑料、易拉罐换水果喽——大家围着三轮车,用积攒的废品,换取自己渴盼许久的水果。
人都散了,我们还围着,像一群馋嘴的麻雀。他临走时,总会挑几个色泽不太好或略有腐烂的水果递给我们。在那窘迫年月,无论什么样的水果,于我而言都拥有最幸福的颜色和最甜蜜的味道。
很多时候,盼他,像盼过年。至今,我仍保留着积攒废品的习惯,像积攒水果的种子和旧时光。每次等到他来时,我总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藏。”
他每次离开时,我的心就紧一下,像一个蜜桃在光晕里被风尘淹没;像一颗葡萄干,需要滚烫的水,才能在时光里慢慢泡软,慢慢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