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者
作者: 卢静1
不知经过多少险隘与激流,漫漫长路,峰削似铁,路窄如肠,有时风吼住谷口,望而生畏的乱石,射出浪狭小的胸膛。
你看,峭壁高悬的小道,由我们要寻访的人开凿。
顺着三闾大夫的手指,我倒吸一口冷气,嶙峋的岩石俯下身赞颂凡人的力量。
比梦更深的旅途,不时漂浮奇美。
为雪白头的峰顶,碧蓝的天池水洗去我的惊恐、无望与极度疲惫。
唯有刺骨的寒风,搅动空中奔腾的万马后,又灌入我冻红的双耳,它们倾听的一切,在失去界碑的天地中音量都被扩大了。
2
舞吧,瞳孔里的焰,三闾大夫的语气,似乎有一点宽慰。
您,蓝墨水上游一株茂盛的大树,我答道,托起大江潜游的诗人们,深谙瞳孔里的渴望。
我,一个习诗的人,很荣幸倾吐心声。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开始,某一种光线磨损了人的坚韧,至于我,一个抛掷光阴的人,更需山水的磨洗。
没有比你生存的时代,更关心我们的旅途了,历史同宇宙飞行、分子生物、计算机一样热门。他又一次回首说。
诗人啊,我低低答道,每次历史转折,对远方难以预料,然而飞浪里上下翻滚的人,能看得透彻吗?只是,我那么强烈地探头,像一个围观者。
三闾大夫嘴唇翕动,却欲言又止。
我抬头说,您想像一个伫立悬崖的人?高举狩猎者的思想,观众大声疾呼,演员我行我素,乌云笼罩着他的自傲、自卑与不知所措……
他必须认识自己了,三闾大夫向我招招手道,听,万木梢上又起了飒飒风声,让我们继续溯流而上吧。
3
当黎明又在诗人的琴弦,垂下玫瑰红的手指。
东方天际的圆孔里,让万物仰望的熊熊火球,将要从大地永久的怀抱中飞跃了。
一条河轻拥浑圆的山丘,而山丘背后,云霞摇晃海市蜃楼的影子,树梢重新闪亮的时候,我才发现是城市建筑物的尖顶。
它们一定经过剧烈动荡了,高耸巉岩上。
金碧辉煌的王宫格外刺眼,卫兵高举刀剑,这前所未有的风景,简直让成群结队搬家的黑蚁不知所措。
巨大的建筑物膨胀着,以至河流树林岩石发生了扭曲,但仅仅是镜头的一角罢了。
热烈的欢呼声,正从云雀、守城人与所有居民的脾脏发出,吸引我翻越山丘一直向前走。
4
我该如何赞美?我拣拾的任一个动词,不过是笨拙的沙子。
消散未尽的雾气中,雄伟的青铜柱傲立城市的中心,正向浑圆的苍穹做最自豪的演讲:文明时代开辟了。
风罩住神庙肃穆的屋顶,市场商人的大声喧哗。
一座城,以及它骤然吹动的新生活,为何会在茫茫旷野与村庄茅檐的上方出现?
冷不丁,欢呼又从广场一隅爆发,遥远海底的书屋宣告,让文字,这最简约又最丰富的符号汹涌奔流吧。
广场鼓乐齐鸣,美轮美奂,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激动,在三闾大夫的召唤下,拐进大街小巷闲游。城虽不大,饭馆、铁匠铺、澡堂一一列队,连让我惊叹的排水道,也在全城奔涌霓虹的色彩。
我弯下腰,想挨近那奔腾的气息,建筑犬牙交错的阴影却也趁机浮现。
5
欢跃的眉梢,是否也掠过一丝疾风?
我们遥望天际,云雾斑驳,恍惚某些地域,一座城在突兀中与自然决裂,能听见流沙家族,从干枯的河床逃亡。
一条日愈下陷的鸿沟,塞满利弊得失与被鄙视的犁者。偶尔,我反而怀念文明前,譬如各项发明爆炸的公元前四千纪的风。
三闾大夫微侧身说,你可以知晓了,每一座驿站存在的价值,你逆流而上的历史长途将如一枚枚箭镞,射向令你渴望与恐惧的未来。
我只管走,恰似才离开新石器垒砌的渡口,忽然闯入一个陌生的国度。
6
行人纷纷躲避,大祭司的随从消失后,又奔来国王奢华的马队。
表情淡漠的奴隶中,很快跑出一个人,献上他捣鼓良久的机械,财务大臣比较了使用机械与奴隶的成本,摇摇头,向仁慈的国王宣告,销毁,请给奴隶们留一碗饭。
马蹄声远遁了。我在似曾相识的城中又逛一日,头晕目眩,踩入交叉的万花筒,那儿不仅有贵族的世界,农夫的世界,还有书吏的世界,工匠的世界……
岔口,越来越繁复多变了,最终无论闹市,幽巷,丛丛树叶裹住动荡的思潮。
我被风卷上城墙,一路撞见近于昏厥的绝望者,深剖“我”的沉思者,撞见占卜者、反抗者、纵欲者、赎罪者。
我迎面撞见新秩序的设计者,辩护者,未来的守城人。
自然,我惊慌的记忆里,还储存了一只小舟,寥寥几个要逃脱社会与历史的束缚,追寻个体自由的人。
恕我不能一一叙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