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梦境(组章)
作者: 阿於阿默涨 水
下雨了。祖母递给我黄色塑料袋,戴在头顶,跨过栅栏边的清澈山洪。
涨水了。那条河还没改道,沿着儿时的记忆缓流。
逆流而上,捡拾泡沫,鱼竿,手机,玉石蚂蚱。
河床上没有路。有车,也在逆行。
想扒车。手抠车厢后门,双脚也搭上去,像吊了一个猪尿包,一摇一晃。
这是要去哪里?我这样问自己。
应该是一直走到河流的源头吧!可我是要去做什么呢?
脱 牙
上门牙松动,脱落。捡拾门牙高抛于瓦房之上。
牙齿在青瓦上滚落,如下了一粒孤零零的冰雹。
心中戚戚,担心父亲的身体,如西沉落日,安静,淡然,渐渐下沉。
下槽牙摇晃,掉落。捡掇槽牙,投进木床底下。
牙齿在床底下静默,像挺起一座暖和的山梁。
开始怆然,我对母亲的担心和挂念,像她膝盖处隆起的增生骨质,沉积,垒摞,慢慢隆起。
从梦里醒来,牙齿健在,父母健在。
铧 口
把那首山歌铺开,是一幅村画卷。祖父在第九个数九天之后,折断吊柳,抽打犁头。
铧口分开雪藏后泥土的松软,牛蹄过处,荒地上留下一道伤口。
冬眠的青蛙,懒蛇,去年没捡干净的洋芋,石头,都被切开。
我捡起一条蛇,被切成两段的蛇。
跨过春水上的搭石,我的倒影在溪流中汩汩扭动,扭成一条褐色长蛇。
生活是水中分流的石头,往两侧分开的流水,是被磨砺锋利的铧口。
铧口分开长蛇躯体,声嘶力竭地,吆喝。
旅 行
想去旅行,将每一座城市走一遍。
后院里被拆除的猪圈和茅厕,镰刀和花篓,毫无违和地,又一次出现。
猪圈里稀烂如田。父亲把割狼鸡的花篓丢到我面前。
草,装不满花篓。
我得赶着乘坐能在天上飞的船,奔赴梦想。
小孩子玩具似的。天黑时,朝着暗蓝色的天空弹射一艘白色的舰。
守 善
见善,行善。
帮买菜的女人捡起落地泥鳅,帮坐轮椅的小伙攀越阶梯。帮摄影者设置焦距,帮二胡匠人调试琴音。
他们会微笑。微笑像一根根枯黄的松针,掉在地上,织一件金裘御寒。
用善良守护故乡的菜地。
同道者觊视你的菜园,说最伪善的话,露最瘆人的笑。
雾
躲在高塔的窗棂后,隔着一层薄膜,看见黑暗一层一层地涂抹。
有闪电,藏匿在遥远的天边,一次又一次,短暂地照亮碉楼和村落。
每一次照亮,都是哑声的反抗。
在被子里入睡之前,拾得可以变脸的玩偶。
对着玩偶,可以推测,我们的部落开始被孩子渗透。孩子也是玩偶,纯真的微笑,笨拙的表演,都像是被叵测之人操纵。
给流落在人群里的孩子寻找父亲。像是用錾子凿开骨头上正在愈合的创伤,伤者咬骨挫响,嚼碎并吞咽,即将迸出的钻骨疼痛。
在山里看雾,在雾里看山。
闭上眼,扫干净脑海里的杂乱,能看清真相。
草原之夜
草原上放着两本书,每本书里夹着几首散文诗。
可以摇晃,听见文字在里面碰撞,似装了半瓶酒。把诗行倒进酒碗,一滴巨大的露,等着他默然吞咽。
夜晚没有月亮。落单的狼,站在悬崖顶端,仰视所有的黑。
草原上放着两本书,用来记载孤狼身上的伤。文字是透明的,晃动的。像水滴,像泪珠。
牧羊人
牧羊归来,老人腰间挂着半醉的酒壶。
院子里歪斜着李子树,每一次掉光树叶,便多一分佝偻。
山外的风,只有云知道。
他说,对门那峭壁,是一片煮不熟的五花肉。饥荒的年成,看着腊肉的形状,便不觉饥辘。
他微笑时,熏黑的门牙,有烟草和烧酒的醇厚。
羚 羊
他说,他是羚羊。
每一个脚印都是嵌在岩缝里的。践踏岩石时有声音,随着风化石坠落。
他说,他是行者。
像是失去了眼睛,一片虚无。看不见山,看不见路,看不见耳畔呼啸的松风。心中装着远方,每一步都在虚空中探索。
他一袭白衣。
他血迹斑斑。
他从陡坡跌落,在石板上印上血影。影子的形状,像文字,像身形,像他为自己描绘的生命。
行 者
从远方来,每一座山都是一张陌生而好奇的脸。
它们惊羡我的阅历与勇气,我景仰它们的沉寂与厚实。
准备马鞍,草料,清冽的山泉。
途经古道,馆驿,雪山。
落寞时,邀约旅伴,喝酒,聊天,吹一片树叶解闷。
旅伴有亲人,孩子,孩子的玩伴,妻子的发小。他们也要和我一起远行。收拾被褥,干粮,做饭的铁锅,口红和发卡。
他们终于,累毙于出发前一刻。
我继续踏着远去的石板小路,一人,一骑,一朵在路边绽开的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