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经我的心脏
作者: 王琰1
我的书桌上摆着一盆薄荷,绿得生机勃勃,叶片毛茸茸的,仰着头拼命向着光的方向生长。夏天摘几片叶子泡水,清凉消暑,可治风邪感冒,可治抑郁失恋。
茶几上的迷你鱼缸有着自己的生态,水草摇曳,制氧机制造出细碎的氧气泡在水里碎裂,鱼游动着,四周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
我用文字与自己对话,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然后对和错像融化的冰激凌般混在一起,扒拉开,再重新划分一次对和错。
潭柘寺龙王殿前一尾鱼悬挂着风干成石头,击之可发五音。龙宫的乐音在人间奏响,天上的云与人间的烟火相伴。十万常住寺,不远万里的僧人云集在此,同一口大锅煮饭,颇为壮观。大经堂里卡垫整齐划一,诵经声整齐划一,每一桩大事都是小事,每一朵花都被诵经声唤醒。
2
我追赶着时间上车,车停在街道拐角处等我,像老街坊,像家。我上车,坐下来。车一里一里向前,像你一个字一个字在说话。
走进门头沟,建筑与起伏的地势相得益彰。每一座建筑出现都像是就地生长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
大雄宝殿后站着两株银杏树,西侧为雄,东侧为雌。一千一百多年的古树身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红布条,承载着密密麻麻的心愿。
时过境迁的风拉开人间的幕布,我是最蹩脚的演员,谢幕了还说着不合时宜的台词,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还在。
在潭柘寺,耳边总有人在絮语,不是他,不是他。快马跑过荒草,马蹄声清碎,回答说,只能是他,只能是他。松鼠抱着松塔,正午不眨眼,望着我拾阶而上,高处有雨。
站在高处俯瞰,高低不平的路都变得平坦起来,前后的曲折也变得遥相呼应。我用视线重新勾勒四周,山梁、洼地、沟渠、土坎,变成或长或短或明或暗的线条,在雾气里意味深长。走进这里,其实也是走近自己,走近你。
3
潭柘寺幽静,风尘仆仆的人来许愿或是还愿,鱼在龙潭游动,许愿之前和许愿之后潭中的金色鲤鱼长大了多少?
屏风背后,九曲莲花灯比月亮亮。
天启大铜钟存放于大雄宝殿内,九座山峰在高处眺望。一颗又一颗流星落进了寺院。善男信女蜂拥而至,怀揣灼热的心愿。
山顶开阔,在山顶能看到遥远的北方,那是你生活的北方。风从山上往山下吹,带着绿油油的颜色。生活是双面烤盘,一边煎熬着,一边炮制出汁液四溅的美食。
心跳如擂鼓轰鸣,你的心脏比别人多出一根血管,比别人血流急促,比别人易受伤害。在遥远的北方,一条黄河与你同频,水车为你提灌浇水,后花园里的丝瓜雌雄同株,独自孕育孩子。旱砂地里种着白兰瓜,原本是嫁过来的舶来品,现在,已经长住,生活成了土著。
皋兰山上原始森林是一条锯齿状的线条,向远处绵延撑开。牛肉面是另一条撑开的长线,一根线一碗面,碗上绘着整幅金城揽圣图。想我了就替我吃一碗面,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偶尔会在梦里被一声枪响惊醒,突如其来,毫无防备。与你相遇如同中弹,心再痛也要装作若无其事,装得久了,忘记了痛,枪声响了吗?院子里成群结队的流浪狗,在幸福降临时吠叫。
生活是一张床铺,月光与我一同留宿,四周帷幕高悬。你终于下山,这么多年我一直仰视着你,又一颗流星落下,惊起林子里几只乌鸦。
我总是在等你,等着龙潭水面平静下来,等着我们重新相聚。通往你的石子路弯弯曲曲,一个又一个分岔口。你说让我等你,我等着你,河水就这样归了大海,肉归狗,鱼归猫,白天归黑夜。当白天再度来临,我们就会相见。
4
就算离开了,我也是你身边的事物,看着你生活,看着你的点点滴滴。
竹林惊叫着生长。我从来没做好准备独自生活。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猫,歪歪斜斜着向我跑来。它知道,爱就是依偎在你的身旁,一刻也不离开。
所有的悲伤在清晨到来时化为乌有。我要向动物学习,它们从不大声抱怨,你开心它就会回应。梦中,有许许多多的脸在我面前漂浮,起起伏伏,如果不是身临其中,我永远不知道要如何决断。生活贫乏而周而复始,一大片水包围在我的身旁。许多事情都有关联,许多事情关乎生死。
水是不尽的夜晚,我哭泣或在梦中欢笑,我遇见了自己,我只能与自己纠缠不休。
高僧神异,精通咒术,了悟禅机。潭柘寺那雕梁,那画栋,一座西晋的寺院洞察过去,预知未来。
清澈的龙潭水没有心机,如同我对你没有心机,世人皆知。风坦坦荡荡,就这样为了你一点点变好,一点点向上生长,将自己长成一株郁郁葱葱的植物。有谁知道,我一边努力生长,一边肝肠寸断。
5
我握紧你,折断了手指也不丢弃,疼痛之后自会痊愈。我裹紧头巾遮住我面颊上留着的紫色冻疮,雪是凛冽的刀,藏在风的衣襟里,见血封喉。三七或是鱼腥草,可治跌打损伤,可治风寒感冒。
我经历过最冷的冬天,余下的季节都是温暖的幸福。每一天的日出都发自肺腑,震颤着掠过树梢。潭柘寺,我来晚了,错过了荷花盛开,跌落的花苞浸在池水中。鱼在湖水里嬉闹,我看到荷叶颤动,一条黄河正流经我的心脏。半池子密密的荷叶,我细细地望去,青蛙姿势优美地跃入碧绿的潭水中。
夏天植物茂盛,我的身体里水草丰美。我的爱情横跨若干省份,每一次飞机降落都是青鸟殷勤探看,我固执地相信,相见远比告别更难。净土佛国,屋顶铺黄色琉璃瓦。虎形石头在夜间放光,黄河拐个弯就能与你相遇,每一种异象呈现都自有道理。
我们就要老了,我们灵魂契合,我们忘记了我们曾经相爱。罗汉林每一棵松树都是我们的孩子茁壮成长,当风吹过,每一棵松树都欢呼着挥舞手臂,它们长大了。它们长大了,我们就要老了。
雨过天晴的下午是一只姿态慵懒的猫,蹑足走过,无声无息。我在梦中哭了笑了,生命是一只舀满了又倒空的尖底陶瓶,周而复始。
深山里的潭柘寺草木葳蕤,我面向龙潭梳理我的人生,如同从镜子里与你对望,若干个朝代翻过来又翻过去,中间远隔万水千山。我眺望你,你就是山。我眺望你,你就是水。我的血液里有盐,你的血液里也有盐,过多久我都不舍得离开你。我们是无奈的,愁闷的,可你依然是美好的。
大地有磁性,每日太阳只能沉入它的怀抱,越来越重,越来越紧密。我在远离你的千里之外反复犯咽喉炎,这是老毛病了。相守久了,你也是我的咽喉炎,我用了许多方法医治也治不好,时不时难受,却又不离不弃。
就算聚少离多,就算远隔千里,我们总归要沿着黄河相遇,用九曲手臂拥抱,我永远是你不离不弃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