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九曲

1

一块块水田，铺在青翠的山峦之间，三月的水波没过她的小腿，肌肤白皙，习惯了爬上来的水蛭与蚊蝇。

她一把把撒下谷种，水中的泥土仿佛受孕。

她偶尔直起身，望一眼远处的群山，冬日的裸体已由春风穿上绿色的衣裳。偶尔有低飞的燕子，啾啾的声音，带来旧年的音讯。

“田野里有土地神。”说这句话时，她的父亲，双脚沾满泥浆，一只褐色的鸟儿从身边划过，叫着：“布谷布谷——”

2

阳光下的田野，安详、寂静，仿佛一轴葱绿的经卷，将山脉与流云吸纳在它身边。

长满马鞭草和车前草的田埂，在秧苗中隆起弯曲的脊梁。

她肩挑化肥，耳边的微风能读懂她的心思，吹起她的黑发。

她赤脚踩着青草的芳香，身影有好看的韵律，行走在春天的宫殿。

3

四野在阳光中静寂。阴影处，一只卷叶螟悄悄吐丝，将禾叶纵卷成苞，躬身其中，取叶肉为美食。

它爱着这一片稻田，却只能生于幽暗。它经过的地方，绿叶一片片枯白：它的生也是它们的死。

一只昆虫的前世与今生，是否听从了季节的召唤？

她站在齐腰的禾苗之中，身背药桶，手持喷杆，水雾是唯一的武器，也是最美和最终的幻景。

在喷雾中，它一次次逃离，躲进稻秆更狭小的缝隙，企图酝酿最后的飞翔。

4

它们的根须扎入泥土，将水分和营养向上输送。

剑叶鞘内伸出的小小耳朵，聆听星夜的心跳，它们的心，开成一簇簇粉蕊，触须微微颤动。

僻静处，有青蛙守护在田基之下，把它们当做知音与亲人，它们生长，仿佛一个秘而不宣的仪式：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结实……

——那渐渐饱满的谷穗，是抽取风、抽取雨，抽取祖先的血液与骨殖，逐渐凝成白色的籽实，并将芳香深藏。

这些逐渐变黄的谷物之中，藏着人们的福祉。

5

她俯身田野，随即淹没于绿色的波浪之中。

——这大自然的隐身术，是以劳作习得。

她倾听田野的语言，拔掉一株稗草传递给风的呓语，为更好地守护，她扎起了稻草人。

——这些旧年的禾苗，被捆绑一起，有了人的形状，穿着人的衣服，戴着破旧的草帽，手臂以竹竿做成，随风飘荡的红色布条，拔弄着关于谷粒的记忆，令远处的麻雀们感到无名失落。

6

她挥舞着弯弯的镰刀，刃口反射的光芒，可曾照亮她的青春？

这遍地直立的稻穗，它们曾努力向着阳光生长，却适时垂下高傲的头颅，以填饱世人的口腹。

一季水稻，不过是一轮季节的缩影，她手起刀落，稻秆被整齐割断。

稻穗伏于田野，仿佛一粒种子向着天空远行，又回到它的出发地。唰唰的声音随她的身影起伏。

为此，她动用了积蓄一冬的汗水，碎花小衫贴紧年轻的躯体，踩下的脚印，是她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私人签名。

7

她的身后，打谷机轰鸣，从谷粒回到谷粒，不仅仅是因为一种命运。

钢铁做成的齿轮，在转动中，粗暴地分割茎秆与籽实，或许也只能理解为一种到头的缘分。

此后，谷粒与稻秆，不再以相濡以沫作为真理，江湖不远，仅在人的举手投足之间。

正如：她的父亲和弟弟，将一把沉甸甸的稻穗伸入打谷桶，在齿轮的转动中，扔出的是一把干枯的稻草。

而母亲忙于将谷粒舀入箩筐，待它们晒干体内的水分，再收入家中的粮仓。

他们用忙碌，与金黄的谷粒之间，构成纯粹的依恋。

8

田地里丢落的稻穗，正引诱麻雀的飞翔。

冬日的草垛，是否就是田野的灵魂的形状？它们沉入泥土，腐烂是最后的动词。

她踩着倒伏的草茬，跟随父亲，继续在田地翻种，撒下油菜与紫云英的种子，田野再次葱绿一片，并长出黄色、紫红色的花朵。

大地又一次铺上艳丽的锦绸，花开花落间，她也已至人生的暮年。

9

她教给我那些种植的秘密，已被时间遗忘。

这些年来，我一步步从田野中后退，来到远方的街道，荒废了耕种与收割。

只是偶尔想起遍地油菜花与紫云英，那不收费的风景。

想起田野中躬身劳作的父母亲……

——想念越多，便会越孤独。

静寂中，我听见了时间在身上播种，提前来临的衰老，在记忆的水田中，结出隐秘的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