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三章)

作者: 王国良

在长夜开垦黎明,灯,就是患难与共的亲人。四十年前的一盏灯,布满了血丝、指纹和时光的灰尘。

那时小兴安岭密林深处的黑崴子,夜晚就像小村的名字,如豆的煤油灯,还无力照亮通往山外最近的那条小径。

为我备考,奶奶踮着民国的小脚,翻过五里崎岖的山路,买来带罩的煤油灯。小小的玻璃罩,像个高压氧舱,试图要拯救我于穷途末路。

一到晚上,奶奶总要小心翼翼地把灯罩擦亮,亲手点燃,生怕碰碎了山沟的梦……

披着奶奶的灯光,我日夜兼程,从书山开凿出一条鹿蹄小道,终于赶上了命运的末班车。

离开大山的秋夜,奶奶又点亮煤油灯,端在手上,一直把我送到树影森森的村口。

穿过岁月,风雨中回望,奶奶依旧站在老地方,站成了一盏灯,苍苍白发,如慈爱之光,照亮了我前面的道路。

山核桃项链

奶奶临终前,赠我一件宝贝,打开桦树皮盒子,里面是一串用鹿皮筋和山核桃串成的项链。大兴安岭,没有珍珠,只有玛瑙,八十年前的爷爷,在胭脂沟采过金子,挖过玛瑙,都换成粮食,再从死神手里换回一家老小的命。

爷爷总想攒一副项链,送给新婚的姥姥,半夜三更躲过老板的眼睛,爬上核桃岭,在野狼的嚎叫声里采来核桃,了却一桩心愿。

奶奶夜夜戴着项链,一颗颗揉搓,仿佛摸到了爷爷的心跳。经过岁月的打磨,核桃紫红油亮,就像她们历尽沧桑的心,紧紧连在一起,皱纹贴着皱纹。

爷爷先奶奶走了,项链就成了奶奶的日子。无论醒来还是沉睡,她都把项链攥在手里慢慢揉,轻轻捏,就像那是爷爷的手。

奶奶还是要走了,什么都来不及托付,唯有这串项链放心不下,她用眼睛找到爷爷最疼爱的我,把盒子一点点推给我,推给我,推出一屋子眼泪……

毛葱地

一到春天,奶奶就要带上我和哥哥,用铁锹把小菜园和陈年旧事翻过去,种上一家老小一年的指望。毛葱总要占据阳光最疼爱的地块,种上一垄又一垄,再一脚脚踏实。三寸金莲的奶奶,拄一根榆木拐杖颤颤巍巍,踩上去,田垄上就留下了一排感叹号。而不识字的奶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用脚,写一篇世上最美的诗文。

父母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奶奶就把整个家背起来,洗衣做饭,锄草施肥,忙得像个小脚的陀螺。

收获季节,奶奶总要把一盆滚着露珠的毛葱,摆在饭桌中间,就着窝窝头养活了一家青黄不接的日子。奶奶还常把毛葱韭菜装满柳筐,挎上一篮子笑声,送给只有一碟咸菜的邻居。

往事如风,奶奶早已离开那个北方小村,回归了另一片黑土,而那片印满小脚的葱地,依旧翻耕着绿油油的回忆,一天都没有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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