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境·云栖月影
作者: 李舒婷(一)
清庐一夜雪。
庭前的树上厚厚地积了一层,偶尔传来树枝被压断的声音,随之雪簌簌落下,檐下的石阶遂也应了景。小伍哥拢了拢炉火,拿着瓢起身去庭前的树边,削去上面一层浮雪,将内里的雪削至瓢内搁在炉火上烧开,从案几旁的茶粉罐里取出一勺茶粉,调膏后注入烧开的雪水,茶筅数次击拂,一杯香茶就在他手中了,这是他少有的闲暇。他的茶没品两口,忽而想起昨儿买的门神[1]还没贴,遂赶紧放下手中的茶,拿着门神就往外走,顺手还摸了摸腰间的钱袋。
他像是做好了准备,郑重地打开门。果然四五个乞丐戴着面具,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朝他扑过来。小伍哥朝他们撒了一把铜钱,乞丐们一哄而散。
“过年了,赶紧把门神贴上吧。”小伍哥自言自语道。门前的街道被雪覆盖,偶尔跑过几个小孩,皆着新衣。远处走来一个挑担的,筐子里像是装着橘子。小伍哥想着桌上还缺个“百事吉[2]”,就叫来了小贩。
“这橘子可要扑的?”朝廷禁赌很严,只有正月初一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
“小人正要扑两个钱使使,官人若是要扑,年节下的,五纯[3]。”
小伍哥取出要押的十枚铜钱,另取五枚,往空中一抛,果然五枚铜钱皆为背面。“我只要两斤就行。”
小贩一边称两斤橘子,一边说:“您这么好的手气,南街上那么热闹,头面、珠翠、靴袜、玩物皆可扑,官人为何不去试试,也凑个热闹。”小伍哥只是笑笑,并未接话。
小贩有些欲言又止:“官人可知云栖阁,那儿或许有官人喜欢的。”说罢,小贩挑着担子远去了。
云栖阁和月影楼是望北山巅的两处颇有名的阁楼。平日里是世家贵族们品茗、切磋花艺、焚香起社[4]之所,每到年节这两座楼才对外向民众开放。夜里,山麓的灯一直点亮到山顶,山巅的两处阁楼像夜空中璀璨的星,闪着金色的光。据说那儿的关扑别有一番意趣,别处得不到的,那里尽可博一博。
小伍哥在衙门当差,平日里干的是抓赌的营生。年节下,他也想上去看一看究竟有何不同。他正想着如何上得山去,正巧就被嬉皮笑脸的麻点儿拉住了胳膊:“牌头儿,大过年的,想什么呢?”小伍哥正愁不知如何去云栖阁,看到麻点儿来了,当即就把他拉进了门,毕竟平日里就数麻点儿门路多了。
“麻点儿,哥想去云栖阁和月影楼,听说阁楼虽向民众开放,但也不太好进,你可有办法?”
“哥,你怎么也想去云栖阁?”麻点儿故意阴阳怪气地说。
“怎么,难道别人也托你打听了?”
麻点儿端起了炉上的茶,品了品:“好茶,哥,你什么时候点得这样好的茶了?”小伍哥佯装踢麻点儿:“快快说来!”
麻点儿这才坐好认真地说:“凌晨,宣德门外临街的锦绣布庄的胡老板府上闹哄哄的,来了一干人等进了胡府,据说胡老板去云栖阁关扑输了,抵押了店铺、房屋和奴婢,还有几个家生子[5]也被带走了。右军巡抚接到案子后,派人打探了,孩子没被典卖而是带上了山。”
“那定是章大人要上山查探,托你要门路了,不对不对,那你来找我做甚?”
“可能此时他就在门外。”麻点儿依旧嬉皮笑脸,[4] 社:宋朝贵族和百姓自发形成的专业社团。例如青音社主要关注于清乐,锦标社主要关注于射弩,齐云社主要关注于蹴鞠。[5] 家生子:旧称奴婢在主家所生的子女。从身后取了几块儿木质信牌放在了案上。
小伍哥连忙起身开门,嘴里嘟囔着:“你不早说,人呢?”
“牌头儿,年节下的多有叨扰。”门外果真站着章大人,绛红色的襕衫应了大年的景致。
(二)
原来,外人要进云栖阁是需要信牌的。官府开放关扑的这三日,云栖阁向世家名门子弟、贵妇小姐、各路富商发放信牌。章寒镜和小伍哥带着麻点儿从利市觅得的信牌,进了望北山。
天色渐暗,山口排了很多马车。只见两位随从模样的人立于山梯入口,他们身后置一方桌,桌上有三色花签,上书“云底”“云中”“云巅”。旁有一榜,上书云栖阁关扑明细:一层“云底”为扑茶与斗茶,每二十人一场,入场需十贯铜钱;第二层“云中”为扑花品、珍宝珠翠,每十人一场,入场需十五贯铜钱;第三层“云巅”为“箭飞圆盘”与“人马飞轮”,可博世间稀有奇物,每五人一场,入场需三十贯铜钱。
“这门槛真高,你确定还要进去?”
“这里只有云栖阁的玩法,月影楼该如何去?”章寒镜根本没有理会小伍哥,只是定定地看着月影楼。
小伍哥和章寒镜兑了花签,各领了一个面具随组进了山梯。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通往云栖阁的山路本好走,只是大雪消融后入夜结冰,有些难行,前面还有一行轿夫抬着贵族和女眷,幸而一路有山灯指引,他们还是顺利地上了山。
章寒镜环顾四下,月影楼并非与云栖阁在同一山巅,而是要通过一个吊桥,再往上攀登两级阶梯,它与云溪阁相对而立。吊桥入口处有人值守,应该也要核验身份。
“云巅”需要射箭,小伍哥武艺精湛,就入了云巅。章寒镜则进了“云中”,二楼多为文雅之士、贵族女眷,进场后方知,每场关扑大胜者可获得月影花牌。
章寒镜与其他九人一起进场,典雅的木台上展示的是一个竹编花篮。大红山茶为主花,辅以绿萼梅、白水仙、瑞香,前方绿叶相托,侧边三枝蜡梅点缀,淡雅中透着精致,这样高超的插花技艺,坊间可不多见。
少时,关扑侍者宣布此轮规则:十人先将此花篮使用的所有花材估算价值写于纸上,同时侍者将花篮的实际价值写于纸上扣于碗内。估算价值与花篮实际价值相近的三人,六纯者即可按花篮实际费用的三成带走花篮。为了得到花牌,章寒镜细细估算着价值,他加上了花艺师的技酬,果然第一轮他入围了。他稍稍放下心来,可投掷六纯也非易事。他认真地掷下铜钱,闭着眼睛静听铜钱落地的声音。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有些失望,这次关扑,他输了。
章寒镜只能寄希望于小伍哥,他想去“云巅”看看小伍哥的局,转了一圈发现两边台阶皆有人把守。他推开窗,忽然发现月影楼后似有一湖水,隐约可见淡淡的光影。
此时,一位贵族小姐走向了他:“章公子,刚才那一局看得出你真爱那篮花,我不愿夺人所好,赠予你如何?”章寒镜有些讶异:“小姐,我戴着面具,您是如何认出我的?”只见女子卸下面具,冲着章寒镜莞尔一笑:“山门那里,我在马车上就看到你了。”“清平县主,下官有礼了,其实下官并非是想要那篮花。”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想要月影花牌吧?那边我倒是无甚兴趣,没有云栖阁有趣,我的花牌赠予你吧。”清平县主示意侍女把牌子给了他,然后转身离去。
小伍哥进入“云巅”,凭着他高超的箭法,他扑到了一件世间少有的武器,那是一把短刀,刀刃闪着银色的冷光,刀柄处镶嵌着三色珍宝。无疑,他拿到了月影花牌。而正在此时,有一双眼在紧紧地盯着他们。
(三)
章寒镜和小伍哥拿着月影花牌顺利地过了吊桥。章寒镜看到湖中停着一艘船,船头的灯光闪闪烁烁,在湖里晕染出一池昏黄。
月影楼的规矩是不能携带武器,小伍哥只好把刚关扑得到的短刀卸下,进入了月影楼。月影楼可以不戴面具,但一进楼,两人就被分别带入一个由纱幔隔开的小间,小间内置一雅桌,上有精美的果子和茶酒。此时才发现,月影楼南侧一圈上下三层都已客满,每人之间皆有纱幔阻隔,旁人看不清帘内人的样貌。
侍者宣读了月影楼的游戏规则:今夜为相扑,不是表演赛,比赛过程中可能会失手,因此赛前选手都必须签生死文书。第一轮为女子相扑,共三组,每组两人,第二轮为男子相扑,共三组,每组两人。第一轮和第二轮在座各位皆可下注,押中者可赢得在场其他人的注,主家抽四成。两轮押胜者可进入最后一轮。
“虽说官家放关扑三日,可这明目张胆的豪赌如何使得?!”章寒镜不禁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只见小伍哥将桌上的杯盏碰了碰,暗示他耐心等等。
台上的女相扑高手招数变幻莫测,身法迅疾如风,小伍哥也无心看那些略显香艳的着装,只觉几处招法甚妙。她们纠缠、翻滚,座中的看客时不时传来叫好声。男相扑手的对决更是精彩,相扑比赛虽说以巧取胜,不必一定“扑杀”,可今日的相扑赛却是招招致命,每场败者都是抬出去的。章寒镜为了查案,只得跟着小伍下注,还好进入了第三轮,没被清出去。
第三轮终于开场了,出来的居然是两个男孩,两人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全是泪痕。第三轮居然是童扑。
章寒镜只知道那些孩子在山上,还以为孩子只是被关在某个地方,或是等待赎回或是转卖。他没有料到的是,孩子们在月影楼竟然被他们视为玩乐之物。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大声向场内的“部署”说道:“此局万不可行,这些孩子尚且年幼,身体都未长成,他们并没有受过专业的相扑指点,这有违我朝律令,在座的各位想必也不想看这些。”帘内的其他人却无一人出声,场内静得出奇。
小伍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主家,今日既然这样,我愿上场博大家一乐。主家可任选一人与我角抵,如若我赢了,放了这六个孩子;如若我输了,大家下的注,你也可多赚一笔。如何?”
章寒镜没想到小伍哥竟然这样说,他立即上前掀开纱幔,满是担忧地看着小伍:“此举不妥,今日角抵,非死即伤,我另想办法。”
小伍哥轻轻一笑:“这酒不错。”此时身后的侍从立即将章寒镜请出了小间。
场内又一次沸腾起来,只见场中出现了一位身材健硕者,章寒镜一看就知是“内等子”。宫里官家跟前的徒手侍卫,怎会在此。章寒镜知道,此局小伍哥定是凶多吉少,即使是“内等子”的下等,也是我朝三年一选的相扑能手。
小伍哥向章寒镜大声说:“别忘了,全押我啊!”言毕就进了场,而章寒镜却被两个侍从请上了顶楼。
(四)
章寒镜知道,他是去见主家。顶楼设一台座,四周皆有帐幔,里面隐约有个女人,面貌却看不清。
“章寒镜,开封府右军巡使,正八品。你来月影楼,我从未设限,今日你扰局在先,有何话说?”帘内人不慌不忙,听得出是个上了年纪掌事的女人。
“我大宋开封府一向禁赌,只逢年节放关扑几日。但只为百姓怡兴,添些热闹。主家今日所为,已超官府所限,实为豪赌无疑,且以孩童的性命为草芥,简直无视我朝律令。”章寒镜不卑不亢,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背景不简单。
帘内人冷笑一声:“章大人,你猜猜在座的品级,哪个没你高,场上的角抵手,你也大概知道是什么身份了,你认为这是你能管得了的事儿吗,别不自量力。你今日能进月影楼,拿的还是清平县主的牌儿,不要不识抬举,这里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得来的。你还不如多担心一下你的同伴,身手倒是真不错。别忘了,你也赌了两轮了。”
章寒镜看向场内,小伍哥与内等子奋力角抵,两人不相上下,但毕竟内等子是专业的相扑手,小伍哥被摔了多次,嘴角已渗出血。章寒镜将身上的玉佩拿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帘内人:“好,我赌小伍赢。”
他知道小伍哥为这些孩子赌上了自己的命,今夜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把孩子们救出去:“若小伍赢,你可说话算数,放了那些孩子。”
“那是自然。”帘内人颇有兴致地观看着比赛。
小伍又一次被打倒在地,他努力翻身,压在他身上的是个无比壮硕的男子,他的膝盖被死死缠住,无法动弹。部署左右来回查看着,章寒镜也攥紧了拳头。此时,内等子居然狠狠一拳砸向了小伍哥的右脚踝,幸而小伍哥挣扎躲过,他侧身一脚将内等子反压在地,他的背上已一片血红,嘴角等处皆是血印。角抵本就允许拳打脚踢,摔抱扛扭,近似于搏命。内等子的右膝此时被小伍哥扣死,他的额间也满是汗水。
章寒镜满心愧疚,是他叫着小伍哥来这里的,他却不能护他周全。他看到小伍被人抱摔在场边,就在那人飞身上来临面一脚时,小伍哥迅疾扯住一条腿接一个抱摔,将那人狠狠地砸向了地面,久久动弹不得。
三局两胜,小伍哥居然赢了,满场皆惊。
此时,章寒镜的眼眶里早已盈满泪水,他转身看向帘内人:“宫里人,孩子呢?”
帘内人似乎不怕他猜到身份,继续云淡风轻地说:“做生意嘛,这很正常。这把你赢了不少,押注四成是我的,其余的你带走。”她示意侍从放了那些孩子给小伍哥,其他相扑手继续。
“你们这些赌资,我拿一个铜钱都怕脏了手。”说完章寒镜下楼扶走了小伍哥,带着这些孩子离开了月影楼。
石阶的灯光多少带有点血色。小伍哥看向章寒镜:“不好做吗?”章寒镜无奈地一笑:“确实,不过幸好,灭火之事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闭上眼歇会儿。”说完他向月影楼的树下扔了一个火折子。在他们走到云栖阁后,章寒镜看到湖心船已驶向了远处。
(五)
下了山,章寒镜命山下的接应将小伍哥送回府医治,一面安排一队人马护送这些孩子入府等候查问,一面派出一队人上山救火,疏散人群。另外分出两人追踪船的去向。
等安排好一切,天已渐亮。章寒镜收到了线报,他猜得果然不错。他急忙返回府内,查看小伍哥的伤情。小伍哥趴在床上,看着章寒镜笑道:“没想到,章大人也能做出这等事。”
章寒镜拿着煎好的药,递给了小伍。“追踪的人一路跟到了宫城,他们根本不避讳。搜罗天下名品供大臣玩乐,笼络大臣,变相收受贿赂,聚敛赌资,能这么张扬还不被官家指责的,宫里也只有贵妃了。昨夜在帘内的是她的贴身女官,就算追查下去,官家最多也是治她一个管教下人不严的罪名,哪次不是底下人遭殃,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算给他们提个醒。”
“忘记要我的短刀了,哎,章大人到底押我赢没?不会没押吧,也没见你带钱回来。你昨天的月影花牌是扑什么得的?”
“清平县主给的,她是贵妃的本家三妹妹。从进山门起,我们就已经在她们的视线里了,能全身而退,估计还是清平县主的面子。”
“如此看来,你跟清平县主还有点儿交情。你把楼烧了,贵妃和里面的各位大人都会把账算到你头上。日后可要小心提防。听说云栖阁今日也停了?我这年过得真是累呀。”说这句话的时候,小伍哥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
此时,门外传来了唱喏:“清平县主到。”
(陕西省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