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王

作者: 姚明祥

姚明祥,重庆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

半坡木屋矮雪中,红衣女子亮阶上。几天飘絮,冰封天地。远方打工的男人,镇里读书的孩子,可都记得添衣加裤?仿佛回应似的,栏圈里的猪们,又冷又饿,哼哼直叫。快去捡苕弄食,让宝贝们有能量应付这鬼天气吧。她提着黄篾撮,缩身绕到了屋后。

来到苕洞口,她惊喜地给男人打电话:“咱家发财了!”

以往大雪封山,一把钢叉肩上扛,男人陈大先与寨人去狩猎,追到黄麂等野物,常能卖上好价钱。现在禁猎了,但黑市上,几百斤的野猪也要值好几千!

听说苕洞掉进一头大野猪,大先也惊喜:“巴彩菊,这是飞来财喜!莫非是那头野猪王?”

“要是你在家,给它两钢叉!”

听见人声,野猪洞内咚咚撞壁,寻路而逃。苕洞竖挖横扩,口小肚大,像个锁颈大搪罐,又如地牢般坚固。看着瓮中之鳖的大野猪,彩菊不禁一阵狂喜。各处“吃酒”、全家缴医保的钱正愁没着落……大先却泼来冷水,说:“搞不得!”

没追没撵,自投罗网,也算违法?她想不通,还讥笑大先:“山外打工没两年,觉悟就提高了?”

大先不想过多解释,开玩笑说:“偶尔有个动物来看一眼,你一人在家也不孤单嘛!”

她脸飞红霞:“呸呸!人家想你……想你回来杀年猪哩!”这一洞的红苕喂完,肥猪有三指膘,土猪翻春也可配种了。

他说:“老婆费累了!疫后活少,收入差劲。”

“那就早点回来吧。”她一想起夫妻在一起的快活日子,一条蜜河忍不住在心底流淌。

“我也想回家,可除了‘煨脚’,还能干啥?”

山寨里能找钱的活几乎没有。外面再“差劲”,每天也可做一二百元吧。她也不想丈夫马上回来,只是渐近年关,渴求家人团圆,也是人之常情。大先说,工程推后完工,春节怕要延迟回家。她有点失望:“天冷了,穿厚点。老辈子说,‘猪来穷,狗来富。’这野猪来得到底好不好哟?”心里忧忧的。

大先说,冰封雪冻,饥饿难忍,野猪才会冒险下山来寻找食物:“放它一条生路吧!”

“放?牛大一个,不卖个好价钱?”

大先说,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不是迷信,有些事,不信不行:“你不是有顾虑吗?山精水怪的,莫无故伤害它!”

尽管不舍,但保一家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彩菊依从放生,但颈小洞深,野猪怎能跳得上来?正在想方设法,盗猎者陈大光爬上山来了。

陈大光与陈大先是同宗弟兄,曾是坎下邻居,后来由于精准扶贫,像大多数寨民那样,移民平坝新区去了。他当山货贩子的线人,自己也放铁夹安套绳,悄悄捕些野物出售。妻子在外打工,时常电话骚扰……臭猫爪爪想偷腥?没门!彩菊不愿和这样的人多来往,但此刻又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若把那掉洞的野猪交给他,不给千儿也要给八百的好处费。自己没动手,就不算作恶吧?

“先嫂你穿得像堆火!我想来烤烤……”他笑嘻嘻的。

这件红衣羽绒服,是当年大先给自己的定情物。为着思念丈夫与抵御风寒,她特意穿在外面,立刻就有那种被大先搂着的温暖感。意外获赞美,她有点飘飘然,但她晓得他的真正来意,手一挥:“去你的!”

“雪夹桐油凌,野物难逃命。要是能捕到那头野猪王就发财了!”他眼珠滴溜溜转。

她点头又摇头,忽感胸口憋闷,心里狂跳:“没见啥野猫野狗。真的!”

他磨蹭着:“要帮啥忙不?譬如屋后劈柴,譬如洞内取苕?”

这些日常体力活,多想有人替自己干,但不是他!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况且那苕洞内还有他希求的秘密:“不用你费心,我能行!”

讨了没趣,扭头走开。他要去屋后看看是否有野兽下山来的足迹。

她家木瓦房三间,左边是睡房,中间是堂屋,右边是火铺屋。这火铺屋后面是柴房与猪圈。猪圈后面,紧连山坡。堂屋后面是块后院坝,坝边是一面很高的土坎,土坎根部,就是一孔斜打横扩的苕洞子。若他走过长长的阶沿,向后折去,就可见到……她的心悬上了喉咙:“陈大光!”一激动,脸就红。

他调头返回,以为有戏,眼神火辣:“脸像红苹果,多想啃一口!”

“滚!”她捂脸避开,弯腰跺地。这一脚,跺得不轻,把泥地上刨尘玩耍的鸡们吓得咯咯惊叫。

“只去屋后望一眼就走。”他转身向前。

拖住他?那会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粘来扯去,反倒难缠!见手里仍拿着电话,赶紧报夫求助:“大先呀,你看……不想吃油炒饭,哪在锅边转?”来不及解锁点开,就面对黑屏,追在身后,高呼大叫,像模像样录视频。其实智能机的许多功能她都不会。

“老邻居的,莫说得这样难听嘛……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折身跳下屋坎,悻悻溜去。

她心里落了个踏实,却又隐隐作痛,几百元的好处费也随之溜去。唉,管它的!见他转弯下坡,远去如一粒小黑豆,她才把一块长长的松木板子拖进苕洞;斜搭跳板,转身跑上木楼,大声汪汪学狗叫,催促野猪快出逃。

那头大野猪翘嘴长牙,粗脊高脚,对着木楼“哄哄”两声,仿佛在感激她的不杀之恩。

“饿了又来!”她笑扶木梯下了坑洞。

苕洞里,几堆野猪屎,腾腾冒热气;地面上一层红苕,破口发白,刺目心疼。她爬上洞口,朝着野猪逃跑的方向高声大骂:“挨刀砍脑壳的,把我的红苕踩烂完了!”

白晃晃的山梁上,早没了野猪的踪影。

骆家弯吃喜酒,彩菊听到了坏消息。人家打发姑娘客,还陪嫁小轿车,办得热闹丰盛。想起自己当年出嫁,仅提得两个保暖瓶,抱走两床花被子,她触景伤感,心下发酸。好在两个孩子镇上寄读也争气,家里也在山下建起了新房……咱好日子在后头哩!

来宾四村八寨大多认识,都以怜悯怪异的目光望着她。怎么了?嫌咱头没梳脸没洗?还是衣着不整洁?管它怎的!有了钱,有了闲,咱也爱美会打扮,描眉画眼抹出来,比你们还乖!她心下说。

易大娘拉她一旁,轻声滴咕:“陈大先遭……了?”

好一个晴天霹雳,远胜于那天初见苕洞黑影的诧异:“谁说的?陈大光呀,他狗嘴里吐得出象牙?”

那天彩菊与大先长时间通电话,严重影响了扎钢筋的进度。工头追问了原由,不仅不扣工钱,反倒还要加工钱,只要把那只野猪抓来……项目部经理的老丈人最爱吃野猪肉。大先也害怕,明知围猎犯法。可工头说,想想兄弟们的工钱都还在经理手中,要想尽早结账回家过年,就送野猪肉去攻关。几人商量,连夜驱车数百公里赶回来,从邻县后山上山……大先曾是猎人,熟门熟道,又用现代科技手段,极快诱捕了那头大野猪。可刚返回工地,就被森林警察查获!易大娘说,刚才陈大光这样告诉大家,讲得有板有眼,让人不由得不信。

已有几天没与男人联系了。彩菊赶紧拨号。关机!又打,还是关机!据说在“里头”手机要被没收,不准使用。莫非大先真栽了进去?

“哎呀呀,我的天!”她在人群中抱头鼠窜,四处寻找陈大光,想当面问清消息来源。一旁抽烟的老组长拉住她:“别慌!先问问村领导。”恰巧碰见村委马主任也在“吃酒”,只见他一双灯笼眼,正照出嫁女——爱理不理:“没听说大先被抓,也没遇见那懒痞!”

僻静处,彩菊翻出陈大光电话打过去:“你听哪个说的?”

大光说山货贩子,人家鼻子比狗还灵:“不坐两年牢,也有半年灾!”

“砍脑壳的乌鸦嘴!”

泪如泉涌,低头往回跑。四顾无人,她才大放悲声,从坡脚哭到半坡,一路扯声长哭:“大先呀,你好糊涂呀!”

红眼声哑之后,她坚定了起来,要去某市探监!还要当面告诉男人,让他安心坐牢改造,家里的一切都有自己撑着,不用担心;被判多少年都要等着他回来。独守空房,也要坚守贞操,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地上撒把苞谷子,诱捕一只大公鸡;炕上取坨陈腊肉,翻来覆去洗干净……都是大先最爱吃的!

电话响了。谁?陈大光假惺惺的关心?不接!

嘀嘀又叫。哪个讨嫌鬼?老娘心情不好,招呼遭咒骂!把手一揩,点开一看,竟是大先!手机活鲤般蹦下地,幸好没摔坏,赶紧抱胸怀。嘤婴哭一阵,又嘻嘻笑一阵,搞得大先莫名其妙:“你癫啦?”

“你才癫啦!把手机关起干啥?怎么也打不通,急死人呀!”

大楼封顶,高空作业,打接电话不安全,不准使用手机。得知她被戏弄,大先气得咬牙切齿:“背时陈大光!玩笑开得太过分,我回来不捶死他!”

枕着沙沙落雪,安稳睡去。可到后半夜,突然被木屋外的脚步声惊醒。她一把抓过床边的锈钢叉,屏气凝神,做好防卫。自从当了留守女人以来,这把钢叉就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多少凄风苦雨,漫漫长夜,都与它相伴而眠。来吧,不管是谁,都叫你有来无回!

来者到底是谁?她已猜着了八九分……

陈大先终于赶了回来,大年三十夜一家人总算高高兴兴地团了圆。男人的劳务工资没被拖欠,几百斤的年猪,被熏制成了一炕黑腊肉,孩子拿回的奖状把板壁贴得红彤彤的……一年辛劳,都有回报。

辞旧迎新,新春干啥?大先主张一如既往出门打工挣钱,而彩菊则有自己的盘算。

那晚嚓嚓嚓,尖起的脚步声轻起轻落,迟迟疑疑,由远而近。黑暗中,想起大先戏谑的话语,她噗嗤一口差点笑出了声……大先说外面难找活,让她睡不着。“回家能干啥?”返身上床,抱着钢叉,仿佛搂着大先的壮腰,一直沉思默想。眼见曾是耕地而今弃荒的一坡山地,一个守旧的想法在她心里大胆萌生:种五谷杂粮,养生猪母猪。市面上仔猪又涨价了,几十块钱一斤。家中两头土猪,一年若产上几胞猪崽,不也能找几万元,还弱于在外打工的收入?

为了复垦大家的荒地,她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那天逐户上门征求意见。山下移民新区,建在坝上野猪窝岭下,面临川湘国道边。上级统一规划,每户独楼单院,两层一底。在巷道口,易大娘、骆大孃等几个留守老人,纷纷围着她:“大先没事就好。种发财了,早点搬来,大家一起闹热些!”又说:“不急着搬来也好。这安置房呀,好几家都开坼了!”话语中隐含着深深忧虑。

大先与大光两家认购得迟,只能选在后面岭根脚,又是近邻。听老人们说出担心后,彩菊顺道也去看一下自己的新居。听见隔壁陈大光屋后偏棚里,有小猪饿得叽叽叫。噫!“懒痞”一人在家还勤快喂猪?她不想上门求证。老组长说,她开荒种地的事,组里多数人没意见,只有大光不松口。她心知肚明。心术不正的人,咱不求他!

打开自家清水房——医治二老沉疴欠债,无钱内外家装,一时只好空锁着。她的眼光被壁角一条细长裂缝所牵挂,随即电告大先。大先说,新屋基沉降,墙面有裂痕,属正常现象。

正常就好!心里笑老人们庸人自扰,无事生非:“大先,我都问好了,翻春咱们动手!”

“猪脑壳!要是地里栏里能发财,咱农民还在外打啥苦工?别做春梦!”

也许是做梦吧,但彩菊觉得自己满有把握,很有信心。传统的种植养殖,不需什么高端科技,轻车熟路,怕啥?咱俩一起干!这时见被窝里的大先仍持否定态度,她热怀扑身:“听我的哈?”

大先未置可否:“把年过了再说吧!”

过完年,寨里的打工族择期出门。大先也要走。

她拦着不让走。秤不离砣,公不离婆。难捱的日子,害怕的黑夜……不单是留守女人的诸多不便。“我这个抱鸡壳,也不守你这个烂鸡窝。要走大家都走!”翻箱倒柜找衣物,也作离家出走状。

没人在家,没半点生气,这半坡还是家吗?孩子回来又依偎谁?再说外面也并非遍地黄金。“依你!”大先旅行包屋角一甩,埋头乌脸进了门。他觉得女人的杀手锏就是胡搅蛮缠。

她一把抱紧大先,开怀大笑:“我的好老公!”

一切就序,开荒种地。这荒可是那么好开的?弃荒几年,垄垄马桑树,簇簇红籽刺,蔸蔸芭茅草,各尽其能,肆意丛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