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
作者: 丙方丙方,本名吴勇霞,女,浙江丽水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作家》《江南》等。
1
我习惯半夜起床,大多数是凌晨三点左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生物钟到了这个点,就会突然响起来:起来,起来。
这让我的母亲十分担心。她对闺蜜说,她因此落下了午夜惊厥症,睡着睡着就会从床上跳起来,然后飞奔到我的房门外,偷窥我的房间有没有灯光。母亲是用一种看惊悚电影的口吻告诉她闺蜜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我,我听后乐不可支地笑了。母亲的闺蜜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仿佛看到一个精神错乱者。
我当然知道这个习惯不太好。母亲为此和我谈过无数次心。她说这对学习只有坏处,会严重影响到第二天上课的状态。又说对健康不利,半夜不睡觉会导致各种毒素的滋生。还说会影响到长高。她说小孩要长高,是在进入深睡眠的午夜时分,身体会分泌一种生长激素……我承认长高这点对我还是有些诱惑力的,毕竟我已经十六岁,身体上的各种第二性征都出来了,但身高还只有一米六八。刘蓝姐姐也有一米六八,但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一截,我必须超过她,至少在身高上超过。
但我只坚持了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照样半夜起来了。因为不起床不代表我能睡着,我身体里那个叫作生物钟的闹钟实在太厉害了,到点了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催我起床。起床后,我就开始疯狂地赶作业。
事实上,我是个责任心颇强的学生,每天的作业基本都能够完成,尽管我的母亲总说我缺乏责任心。她的“责任心”意思很明确,就是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完成规定作业。母亲这种“规定”让我觉得十分好笑,很像纪检组织对付腐败分子的“双规”。我母亲最擅长的就是偷换概念,用她的话说这叫活学活用,变“双规”为“三规”。只是母亲终究不是纪检委,她对我终究是下不了狠心采用高压手段的。
我的母亲极其好学,是典型的购书狂,家里的书架上全是她的书。可以这么说,要想知道我母亲当前阶段的生活重心,只要看看她最近买什么书看什么书就行。比如,家里沙发上堆满了《盘栽花草》《阳台种花和景观设计》《家庭种花和幸福指数的关系》这些书时,母亲肯定是对花草感兴趣了,正试图把家打造成一个缤纷的花草世界。再比如,母亲经常捧着《夫妻灵修》《相爱一生》《亲爱的,我们别吵了》,便是和我父亲的吵架从热战期升到冷战期了。
当然,母亲最多的书是教育方面的。可以这么说,我母亲对当下各种纷乱的教育理念有着非常全面的了解,她断断续续在我身上实践过虎妈式教育、狼爸式教育、粗放式教育、个性化教育等等。母亲对教育还有很多格言式的总结,比如“什么都可以输,只有教育不可以”“什么都可以等,孩子不能等”“孩子是人生最重大的投资”……
母亲从我夜半起床的行为上十分敏锐地捕捉到新问题,这从我们家沙发上的书就可以看出来。母亲的阅读切换到《青少年心理》《如何缓解压力》《中学生自我解压》之类的书,显然是针对我的。母亲还替我挂了市二院的心理门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母亲坐在我的身边,翻开她买的那些书,指着上面画满红线的内容,耐心地告诉我,心理疾病不是精神病,并说每个人都有心理疾病,只要及时疏通就不会有问题的。我不理睬她,事实上,我非常厌恶母亲的那些书。
眼看着思想工作做不通,母亲只好改用威逼和利诱,她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对付母亲,我早就轻车熟路,我只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母亲就会缴械投降。我说:“再让我去精神科去看病,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最终,母亲取消了我周末所有的辅导课,这实在是一个意外收获。我把好消息告诉了李小多,李小多笑得很贼:“你是故意半夜起来做作业的吧?”
我不置可否,心里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
2
李小多和我前后桌,学习成绩比我还要差。母亲总不愿意我和他来往,但我却偏偏喜欢和他凑一块儿。
怎么说呢?老师家长喜欢把我们学生分为成绩好的和成绩坏的,但在我的眼里,只有爽快的和不爽快的。李小多便是全班最爽快的人,他心眼实,够义气。他如果请客,兜里有十块,绝对不会只拿出九块。我和李小多要好还有个原因,是他有个弟弟,而我有个姐姐。在几乎都是独生子女的同学中,我们两个显得有些不一样。
我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只是苦于计划生育的国策无法实现。我五岁那年,据父亲母亲说,为了培养我善良、坚毅、吃苦的品格,结对助学了姐姐刘蓝。刘蓝是邻县一座深山里的女孩,结对那年她刚上小学六年级,学习成绩非常好,只是她父亲早逝,母亲残疾,生活十分困难。几乎每月,父亲母亲都会带我去那个深山一趟,一来是给姐姐带些生活学习用品,二来是让我从小有一个体验艰苦生活的环境。
记忆中,姐姐见了父亲总是怯怯的,几乎不跟父亲说话。父亲似乎也不太操心姐姐的事,到了姐姐家,只是拿着相机东拍拍西照照,拍那些破房子,也拍姐姐和我。下次去看姐姐时,父亲就把相片洗出来送给姐姐。每次,姐姐都会红着脸,从父亲手里接过相片,然后小心地夹进母亲送的相册里。
母亲对姐姐是最上心的,去看姐姐前,总得精挑细选买送给姐姐的东西。母亲说,每个女儿都是娘亲的小棉袄,她终于也有一件了。姐姐穿上母亲精心挑选的衣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姐姐喜欢黏着母亲,还把心事告诉母亲,却不告诉她的亲娘。母亲会给姐姐编可爱的小辫子,姐姐跑起来,小辫子就一跳一跳的。母亲叫姐姐蓝蓝,姐姐叫母亲干妈,她们好得像亲生的母女一样。那会儿,我常常嫉妒姐姐,总觉得母亲对姐姐实在是太好了一些。但我还是很喜欢姐姐的。我童年所有和乡村有关的记忆,都和姐姐有关。姐姐带我去小溪玩水,教我用饮料瓶子诱捕小鱼,帮我做网兜捕捉萤火虫……姐姐逢人就介绍我是她的弟弟,那样子十分地自豪。
姐姐小学毕业后,父亲通过关系,把她安置在全市最好的莲花中学就读。印象中母亲曾经反对过,她说姐姐转到城里读书,我就没多少机会去体验农村生活了。父亲却说刘蓝的前程同样重要,还说寒暑假照样可以去乡下,就一意孤行地把姐姐转过来了。
姐姐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好,好得让母亲羡慕。最初,姐姐每个周末都到我们家住宿,顺便辅导我学习。母亲还时常以姐姐为例,激励我好好念书。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的成绩总是平平。父亲常说姐姐是块读书的料,逢人就说刘蓝成绩怎么怎么好。提起我时,父亲的语气就淡了许多。即使母亲说我有进步时,父亲也只是摇摇头,说:“比起刘蓝还是差了些。”慢慢地,母亲越来越不高兴,甚至跟父亲吵。吵完之后,母亲就骂我,骂我不争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给姐姐买东西了,她只给我买。父亲却不是,逢年过节的,他还是准备两份礼物,一份给我,一份给姐姐。小到水笔、玩具,大到学习机、电子词典。父亲从来都是公平公正,仿佛刘蓝也是从我母亲肚子里出来的。记得有一次,父亲给我买了一双耐克的鞋子,硬是给姐姐也买了一双。母亲知道后,说:“女孩子未必喜欢这类运动鞋,为什么非得买一模一样的鞋子呢?”父亲淡淡地说:“一碗水应该端平。”
后来,姐姐考上了莲花城最好的高中,周末却不到我们家来了。再后来,姐姐考上了医科大学,全家为此在莲花城最好的酒店摆了一大桌。那天,姐姐的亲生母亲也来了,她带来很多笋干、香菇之类的土特产,还带来满脸的感激之情。
但对我来说,姐姐却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道坎,怎么迈也迈不过去。
姐姐大学毕业后,也是父亲动用关系,顺利分配至莲花市中心医院——全市最大的医院。至此,姐姐成了一名医生。只是,同在一个城市,姐姐却很少到我们家来了。虽然她经常会到我读书的学校,给我带一些学习用品,或者是时兴的衣服,但我却不喜欢。我把她送我的所有礼物都送给李小多,一样都不带回家。
3
我父亲是一个懒散的人,比我还懒。
他通常在我们母子吃过晚饭才回家。一回家,首先就是往沙发上一躺,开始看手机。我讨厌父亲看手机的样子,虽然我自己也喜欢看手机。不过,我倒是乐意看到父亲不回家吃饭。父亲吃饭的时候,通常要问我话,让吃饭这件原本美好的事变得十分无趣。是的,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我确定母亲和父亲有问题是在一个深夜。
那天夜里,我照例在凌晨两点多起床做作业。做着做着,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夜半敲门,反倒隐隐约约听到争吵声。刚开始我并不理会,他们经常这样吵,我早就见怪不怪。我得把作业赶好,我不想让自己太差,至少不能在林瑶瑶面前丢人。
但他们的声音却越来越响,特别是母亲尖细的女高音,总能透过门缝钻进来。我时常想,母亲如果是歌唱家就好了,这种高频女声绝对能在“中国好声音”夺冠。只是这种声音对我却是不太适合的,我怀疑它会对我的耳膜造成永久性伤害。我扯过桌上的纸巾,把两只耳朵塞得严严实实。但一个类似于爆炸的声音,还是轻而易举地穿越纸巾,直抵我的耳蜗。我只好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我的卧室对面就是父亲母亲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个卫生间。他们的房门依然关着,里头传来类似打架的声音。母亲的女高音已经变成女低音,是嘶哑碎裂的爆破音。我还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总是格外冷,这种冷在我考试考砸的时候也会出现。父亲说:“离婚吧。”
离婚,对我来说并不是陌生的词语。李小多的父亲母亲多年前就离婚了。李小多说他后妈是第三者,每次都会咬牙切齿地骂他后妈是狐狸精。李小多的母亲离婚后,远嫁到广州,从此就像消失了一般。后来,李小多的父亲和他后妈又生了个孩子,叫李小煜。李小多告诉我,他父亲觉得他弟弟禀赋异人,奇货可居,说不定是个将王之才,所以取了一个和古代皇帝相关的名字。李小多又说,他后妈和他父亲到底是没文化的俗人,竟然不知道那李煜原是亡国之君。说罢,李小多总要夸张地笑上很久。
只是现在,我的父亲正对我的母亲说,离婚。我推开他们的房门。
地上一片狼藉,那台笔记本电脑已经支离破碎。母亲披头散发,正拽着父亲的胳膊。他们两个的样子十分古怪,颇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大法,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了,连嘴巴都还保持着刚刚喊叫的形状。看到推门而入的我,母亲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捋了捋头发,清了清喉咙,竟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飞飞,你又起来了?”
我有些木讷地望着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忍不住牵扯出一些笑意。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这种表情,我急忙刹住自己的微笑。父亲好像已经察觉到,他皱了皱眉头,严肃地说:“去睡觉。”
“对对,快去睡觉吧,明天六点就得起来呢。”母亲好像已经完全摆脱刚才的情绪,又变回慈爱的母亲。她朝我走了过来,趿着拖鞋的脚踩在电脑的一个零件上,发出一串清脆的碎裂声。母亲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个梦游的小孩。事实上,我确实感觉自己是在梦游,恍惚觉得一切都是在做梦。我经常做这种梦,梦到我的父亲母亲吵架,梦到他们离婚,甚至梦到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父亲……
我机械地跟着母亲来到自己房间,说:“我睡了。”母亲抬起红肿的眼睛答应了一下,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4
母亲偷看我的QQ,我早就知道。她有非常强烈的偷窥癖,不但喜欢偷看我的QQ,还喜欢偷看我父亲的。我父亲其实不太上QQ,他喜欢用的是微信。自从使用智能手机以来,我的父亲母亲对电脑的兴趣就淡了下来,尤其是我父亲,靠在沙发上看手机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全家只有我没有智能手机,我用的是一只售价100元的三星手机,机身小巧,屏幕更是小得不能再小,除了打电话发短信,这手机没有其它功能。对于手机,我曾经抗争过。但母亲是一个政工高手,她引经据典,先是从书架取出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从隔壁老王的儿子说到同事李姐的闺女,又从我北大毕业的表哥,说到留洋欧洲的堂姐。总之,凡是有点出息的人,小的时候必然是克己修身的。她最后的结论是:懂得自律的人才能取得成功。不过,母亲却是绝口不会提刘蓝的,虽然刘蓝是我的姐姐,而且考上了医科大学。
对母亲的成功理论我不以为然,却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她。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的反驳,“先礼后兵”是母亲的一贯伎俩。也就是说,在一番苦口婆心的理论攻势之后,如果我依然我行我素,母亲立刻会改用狮吼、眼泪之类的武器,直到把我镇压至完全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