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篮球的女人
作者: 冯积岐冯积岐,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等。
拍篮球就是拍篮球,玩耍就是玩耍,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会使我好奇。小区里有篮球场,有篮板,这个女人不去篮球场上拍,却在人行道上拍篮球,而且几乎和我并行,我不得不扭头去看她。我认识她,她叫王爱丽,是小区里一户人家的保姆。十多年前,她在建新路给一个退休老头儿当保姆。我们和这个老头儿同住三道巷。老头儿和王爱丽同出同进,那时候的王爱丽大概三十五六岁,脸庞上从农村带来的风尘已经褪尽了,只是,脂粉涂抹得不是很均匀,使她那张圆脸看起来有点假。幸亏,她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目光机敏,红润的嘴唇很性感,她一笑,那张脸就仿佛饱满的烟花,一经点燃,就幸福地绽放。我们不时地打照面,偶尔,相互问候一声,算是礼节。这个老头子和王爱丽的故事如同枯枝败叶,在三道巷飞来卷去。妻子把老头子和王爱丽的故事拿上饭桌,似乎当作一道菜,供我品尝。我知道,妻把那些故事提供给我,是为了叫我将这些故事作为小说素材积累起来的。然而,我在这篇小说中讲述的王爱丽,不是妻口中那个王爱丽的复制。
我搬进了永宁小区后,再也没有见过王爱丽。
那天,我在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在花园旁边的广场上打扑克的妻一看见我,就高声呐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我,我走近一看,坐在妻对面的那个女人不是王爱丽吗?她怎么在这里打扑克?妻吩咐我去超市买些新鲜蔬菜。我的目光锁住了王爱丽,心里疑问,是王爱丽吗?妻说,看什么看?她是王爱丽,你不认识了?我说,下半身认识,上半身有点拿不准。妻子出了一张牌,瞅了我一眼,你眼睛那么贼,还拿不准?我说,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王爱丽头发烫卷了,一张甜甜的脸和四十五六岁的年龄似乎不搭配,脸庞上流露着轻松和得意。王爱丽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作家认不出我,我得是很老了?我说,不是,正因为你不老,我才没有认出你。王爱丽脸上洇出了薄薄的笑,达老师真会说话。妻瞪了我一眼,快去买菜,不要干扰我们打牌。我本来还想和王爱丽再拉扯几句,我一听,妻在支使我,就走了。
晚上,妻告诉我,王爱丽到永宁小区快一年了,她在七号楼给一个老头子当保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在小区悠闲地拍篮球。王爱丽拍篮球的姿势吸引着行人的眼球:一会儿,她手中的篮球如同注射了兴奋剂,按捺不住,蹦到了她的胸脯以上,她狠劲向下压,才能稳住;一会儿,篮球气息奄奄了,在她的小腿周围徘徊着,犹豫着,她的腰弯下去,迅速去搭救,可是,篮球已经躺在她的脚旁边,一动也不动了。她跟着篮球向前奔跑,似乎是篮球驱赶着她,她身不由己,被篮球驾驭着。当篮球挣脱了她,躺在台阶下不再动弹时,她只好重新拾起来,重新拍。我站在她的身旁,注视着她被篮球捉弄。我注意到,她手指头的骨节比较大,她拍篮球时,手指头并没有舒展开,呈括号形,触到篮球上的是手指头,而不是整个手掌;篮球不听从她的手指头的安排,随时可以逃离她。而她并不在乎行人的目光,拍得有滋有味。
王爱丽拍篮球的兴致被一个老头子打断了。我抬眼一看,从七号楼三楼的窗口伸出来一颗秃顶的脑袋,他“小王小王”地喊了两声,爱丽,上楼来吃饭。我认识喊话的那个老头子,他叫朱厚连,退休前,是省政府某个厅的巡视员。暮春里,夕阳从薄云中挤出的最后一缕光从朱厚连的秃顶上掠过去,他那硕大的脑袋似一个空壳。我朝朱厚连招了招手,他的右手朝我挥了挥,关上了窗户。
妻告诉我,王爱丽的家在本省一个山区县的农村。还不到三十岁,王爱丽就走出了山区到省城里来打工。起初,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干了几年,就做了保姆。对于保姆的生活,我并不熟悉。偶尔陪妻看几集电视剧,电视剧大都把保姆类型化了,简单化了:要么,是一身毛病的小人物;要么,是平凡世界里优秀的典型。我一旦说到小说,妻就揶揄我,你不是到处找“典型”吗?咱三道巷的保姆王爱丽不就是现成的“典型”吗?我问妻,她“典型”在哪里?妻说,你去高老头家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当天下午,我买了些礼物,和妻一起到了高老头的家。高老头的独家独院就在我们作家协会家属院的东隔壁。院子里有一座三间小平房,一座三间简易房。据说,是老高的祖上传下来的。我从没有进过这个院子。因为没有院墙,老高的房子门敞开着,我喊了一声“老高”,就进了房间,我目击到的第一个镜头就使我僵住了:老高正在看电视,王爱丽的头枕在老高的大腿上,躺在沙发上,双手在剥橘子皮。老高一看是我和妻,既惊讶,又高兴。他给王爱丽说,丽丽,起来,来客人了。王爱丽起身打量了一眼妻,目光即刻流动了,她接住了妻手中的礼品后,拉住了妻的一只手,脸上的笑溢出了眉眼。她有分寸地恭维妻,多年轻呀,多好看呀,方言中夹杂着时代用语,听起来,味儿怪怪的。妻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脸的假笑。坐定后,王爱丽和妻交流着前一天晚上电视剧中的情节。我问老高高寿。老高爽朗一笑,七十了。我说,你老身体好。老高笑了,还行,年轻人不一定干得过我。坐在老高身旁的王爱丽身子一拧,用一只手在老高肩头上一推,吹,你就使劲吹,和年轻人差远了。老高笑了,差远了?那你还打败仗?老高自豪的语气和眉眼里的神气封住了王爱丽的嘴。我听出了老高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说,只要你老健康快乐就好。老高一听,又乐了,作家就是有见识,你的话和我女儿的话一模一样。高老头的一个儿子年轻时就去了国外定居,一个女儿在省城工作。有人给老高的女儿说,你爸爸和保姆的关系暧昧,你要管管的,现在的保姆贼得很,她勾引老头子,是打他房子的主意。老高的女儿说,只要我爸爸健康快乐就好,其它的事都不是事。不知妻和王爱丽谈论到了电视剧中的什么情节,王爱丽突然狂笑不止,她歪在了高老头的怀里,一只手在高老头的胸脯上拍打着,浑身颤动着笑,笑出了眼泪,擦了眼泪又笑。她的笑好像发霉的食物,有一股不很正经的味道。高老头说,丽丽丽丽,快起来,让作家笑话呢。王爱丽直起身,说道,达作家两口子不是外人,不会笑话的。她抬起头来,向我抛了一个媚眼,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的,不是外人,是邻居。老高一听,也笑了。他一笑,满脸的麻子坑被笑填满了。
回到家,妻问我,你看这个王爱丽典型不典型?我说,胸很大,屁股也大,不是很漂亮,但性感。妻剜我一眼,流氓心态,老是爱看女人的胸和屁股,说正经的。我说,我仔细观察了,三间房子里,只有一个客厅,一个卧室,一个灶房,一个卫生间,不知王爱丽睡在哪里?妻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睡一张床,三道巷人谁不知道?我说,这算什么“典型”?这种事,司空见惯了。妻说,你们写小说的,在小说里写惯了。一个三道巷,就只有这么一个王爱丽,你的意思是还不算“典型”?我说,那是你见识少,这没有啥惊人之处。我问妻,王爱丽家里还有什么人?妻说,王爱丽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丈夫在家种几十亩玉米,每年来两三次呢。我说,这和沈从文先生小说中的故事差不多,丈夫来了,女人就和丈夫住在一起;丈夫走的时候,女人给丈夫塞些钱。妻说,三道巷人都说,王爱丽和高老头在一起,是为了高老头的院子和房子。我说,这不和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了吗?妻说,王爱丽三十多岁,守着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图什么?就是图院子和房子。我说,即使这样,也不算“典型”,平平淡淡的事而已。
然而,出乎三道巷人意料的是,高老头去世后,王爱丽连老高的一只碗也没拿。老高活着的时候,曾写了遗嘱,把房子和院子赠给王爱丽,而王爱丽却没有在遗嘱上签名。她几次给老高说,她和老高在一起,什么也不图,就图老头子对她好,老头子爱她胜过爱他的女儿。老高去世后,王爱丽回到了故乡那个小山村。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多年,王爱丽已经不习惯农村的生活了。在家里待了两个月,王爱丽又到了省城。她是经过了培训的,有保姆上岗证。到了省城的第二天,中介所就将她介绍给永宁小区的朱厚连了。
朱厚连家里本来是有一个保姆的。朱厚连的女人去世后,朱厚连的女儿将那个保姆赶走了。朱厚连的女儿不知从哪里听来闲言碎语,说她的父亲和保姆关系暧昧,母亲是由于这件事而生气,心肌梗死,去世了。妻子去世后,朱厚连立时觉得房子空旷了许多,他在孤独中生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朱厚连也请过两次保姆,一次是女儿不满意,一次是朱厚连自己不满意,都辞退了。到了朱厚连家里,王爱丽才发觉,朱厚连和高老头的性格、为人处世大不一样。高老头整天乐呵呵的,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以致后来,和她无话不说,包括农村人常说的粗话脏话,也随口而出,她和老高在一起,觉得很满足。而朱厚连常常板着一张干部脸,言语很金贵,不多说一句话,而且嘴里说的未必就是心里想的。王爱丽只好揣摩着他的心思说话、干活儿。和朱厚连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后,王爱丽发觉,这老头子很寂寞,耐不了孤独。他走进书房,练毛笔字,写的最多的几个字是:同意。朱厚连。他坐在客厅,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他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每当这时候,王爱丽给朱厚连泡一杯茶,就悄没声息地退出了客厅。
也许,王爱丽已经知道,要在朱厚连家里干下去,必须讨朱厚连女儿的欢心。每次朱厚连女儿来,她都在朱厚连面前保持着主人和佣人的距离,不说一句越界的话,而且,低眉垂眼,很温顺的样子。她在对朱厚连的尊敬中表演着畏怯的神情,这使朱厚连的女儿很放心,很满意。第一个月开工资时,朱厚连多给了她三百元,说是叫她去买件衣服。王爱丽在推让中接受了。干了三个月,朱厚连的女儿给王爱丽买了一双皮鞋。在接受朱厚连女儿礼物的同时,也接受了她对她的信任——从那以后,朱厚连的女儿很少来监视王爱丽了。
朱厚连常常失眠,艾司唑仑、右佐匹克隆、地西泮,这些治疗失眠的药轮换着吃,依旧睡不够时间。朱厚连什么时候入睡,王爱丽就什么时候入睡。她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朱厚连睡着了,开始打鼾,才进屋去睡觉。有一天晚上,王爱丽说,你躺下,我给你按摩一下,看能不能入睡?朱厚连说,你会按摩?王爱丽一笑,会,我在家政培训班学习过。朱厚连说,你怎么不早说?王爱丽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给你按摩。朱厚连说,那好吧。说是按摩,其实等于抚摸,王爱丽的一只手从朱厚连的胸脯上向下抚摸,一直抚摸到肚皮,又从一双脚上向上抚摸,抚摸到大腿。先是隔着睡衣抚摸,后来,王爱丽说,你把睡衣脱了。朱厚连就把睡衣脱了,王爱丽就在他的光身子上抚摸。王爱丽的手毛茸茸的,手过之处的皮肤好像年轻了,一种痒痒的渴望通过皮肤渗进了他的心中。在王爱丽的抚摸中,朱厚连什么也不想了,闭上了双眼,有了睡意。睡眠好,第二天,朱厚连的精神特别好。他那张板着的脸庞上的皮肉舒展了许多,眉眼里有了笑意,他不再称呼王爱丽为王师傅,而是叫她小王,或者“爱丽爱丽”地呼唤她。而王爱丽也会像年轻女人一样,在朱厚连面前撒个娇,朱厚连非但收起了他那张很严肃的脸,而且,也会伸手在王爱丽的头发上抚摸几下。到了晚上,王爱丽给朱厚连按摩的时候,改变了路线。她从朱厚连的胸脯上一直向下按摩,按摩到肚皮上,该绕过的部位她没有绕,照旧在那个部位按摩,朱厚连的双腿曲起来,屁股挪动了一下,她这才从大腿上向下按摩。当她按摩毕,准备离开时,朱厚连说,丽丽,你累了吧,躺一会儿。朱厚连把枕头向床里面挪了挪,示意她躺在他的身旁。她故意问他,行吗?朱厚连说,咋不行?王爱丽做出娇羞的样子,我是说,你的身体行吗?朱厚连说,行,当然行。王爱丽三两下扒了衣服,躺在了朱厚连身边。
那天晚上以后,朱厚连给王爱丽分派的工作是洗衣服,拖地板,打扫房间,而一天三顿饭,朱厚连便亲自下厨。这样,王爱丽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拍篮球。拍过好多天以后,王爱丽拍篮球的节奏和脚下的步子十分合拍,她的步子轻盈,手下灵活,篮球和路面相接触,发出的响声如同蓝天一样,晴朗,干净。在小区里的保姆中,王爱丽是活得最滋润的一个。
尽管,王爱丽的穿着很光鲜,但她依旧很俭朴。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为一二毛钱,和老板吵得不可开交;买苹果时,已经过了称,付了款,临走时,非要再拿人家一个苹果不可,理由是人家的斤两不够,以至卖苹果的商贩要动手,她才把多拿的一个苹果归还了。
小区里有五个垃圾站,几十个垃圾桶,清早起来,在业主们开始扔垃圾的时候,她就去垃圾桶里翻拣纸箱、塑料制品等等能回收的垃圾。她只管自己翻拣,把翻出的垃圾到处乱扔。保洁员上前制止她,她反而说,你也是农民,你还以为你是干部?我捡的垃圾是小区里的,不是你家的。保洁员说,你把地面弄得很脏,我有责任制止你。她一听,粗话出口了,责任?你就是小区养的一条狗,你的责任就是咬人。那个女保洁员一听,王爱丽竟然骂她,她脸一沉,喝问道,谁是狗?你骂谁?她一把抓住了王爱丽的领口,把她向物业办公室拽。王爱丽嘴不饶人,你是狗!母狗!女保洁挥起了拳头,王爱丽大声呼叫,老朱!老朱!快下来,有人打我,快来呀!等朱厚连下楼时,王爱丽已经被几个保洁员扭送到了物业办公室。后来,朱厚连给物业办公室掏了二百元的罚款,才了结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