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班

作者: 韩步华

韩步华,安徽芜湖人。作品散见于《鸭绿江》《清明》《福建文学》等。

父亲病逝不久,妹妹来电告诉我,九十多岁的母亲吃着饭,说声“你爸叫我”,就软软地倒在椅子里也走了。短短几个月双亲尽逝,昨天“出七”,今早我摇摇晃晃从小区外吃了碗馄饨回来,看到太阳从两楼之间升起来,竟觉陌生。

手机响了,显示是郑万船,我蓦然想起几个月前郭桂义来电话,他说:“万船肝癌了。”当时我忙得头大,早把这事忘了,现在顿感负疚,说话就有点卡:“万船……”

郑万船的破锣嗓子经电波过滤也那么震耳,他告诉我他住在中医院内科,口气像说天气一样,难道他得癌也是误传?前年传郭桂义患胰腺癌,最后却是胰腺炎,把郭桂义吓得半死,给我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死了……”一院是汤城医疗的头牌,郑万船却住在中医院,莫非即使肝有毛病,离“癌”也还遥远?

我的心情迅速转向“一个班”。

拨郭桂义手机,他女儿郭雯是中医院护士。

“知道中医院从院长到护士叫他什么吗?”郭桂义说,“闹主,从闹爷到闹主,怎一个‘闹’字了得。”

都多少年了,还在穷追不舍,可郑万船并没招惹过他。当年要不是警卫营增设四连,我们也分不到一个班里,是基地扩建促成了这个缘。如今我们早已不在同一平台,“一个班”的经历却对我们实现了捆绑,不是利益的,而是情绪的,一种纠缠要剪、断了会连的存在。

原来郑万船从海南回来,诊断出肝癌晚期,他不信,由万花花出资从北京上海请来多路专家会诊,专家一致同意一院的诊断结论。面色已经发暗的郑万船从床边站起来,挥动大如狗头的拳手说:“人定胜癌!”

他当即决定,转到中医院去。

中医院住院部电梯前冷冷清清,拾阶而上时恰遇郑大炮,郑大炮“哇”地哭起来:“劝劝我爸,他时日无多了。”

这孩子孝顺,父亲病了,口红不抹了,指甲油掉色了,高跟鞋也不穿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些。她有四十二三岁了,受父病牵连,又没化妆,已是标准的中年妇女。名字爷们气,却是郑万船唯一的女儿。名字来自于万花花婚礼上的口误,当时郑大炮胎龄四个月,如今肤色体形都像妈,却一不小心继承了郑万船的嘴巴,相貌折扣全打在这里了。

上到三楼,一片白云飘来,正是郭雯。为了让她高兴,我只看她的鼻梁,因为整张脸只有这里挺拔俏丽。她精准克隆了她爸举世无双的老鼠眼,真可惜了娇小秀拔的身材和细长灵活的脖颈。

“来看郑叔吧?”话在这里停下,她的小眼睛骨碌碌,连她爸的习惯也全都继承了。被逼进胡同里的感觉让我略微不快,她却越说越不像话了:“他害你还浅么?”

这个郭桂义,战友恩怨内部消化就可以了!这孩子也是,干着护士却关心起长辈的恩怨来,难怪她结了离,离了又结,她的婚礼我都参加过三次了。

楼道灯使得她的肤色愈发白皙,她的语速极快,语音柔和,话总赶着步子:“郑叔人没到,一院就来电话,说有个‘人定胜癌’的闹主去你们那里了,有好戏了。”

住院部呈U型,拐个弯,色彩扑面而来,走廊两边摆满了花篮,跨了几道门,多是藤条篮,蓝色海绵块上插些满天星向日葵之类。

“全是郑叔的,”她的声音我刚好听见,“我在护士站等你。”

推开304病室的门,郑万船的女婿艾小凯坐在床头看手机。他是市委老干局的司机。

郑万船的热情也点燃了我,我们拥抱时我险些流泪。两三年没见面,他两腮瘫垮,脸色里透着暗色。头发已稀疏花白,皱纹横七竖八,迟暮之态由于体态高大愈发显得陡峭庄肃。那背头和糙脸的标配,真有铸铁人像的效果。

VIP病房里拥塞、窒息,放满了各式花篮和盆景,联想走廊里的花篮,足见他的社交之广之杂。

我建议,针对这病还是进口靶向药靠谱,哪知他的拳头在齐肩处一顿,几乎吼出来:“人定胜癌!”

传言就这样得到证实,我如醍醐灌顶,本还想说你要尊重科学,听从医嘱,配合治疗,寻求前沿药物,要尝试肝移植……说出来却是:“听天由命吧。”

他猛地一愣,笑声又如破旧凉席般向上抖去。后来他的双手放在两腿之间,说:“晚期了,转移了,换了肝,肺怎么办?换了肺,胃怎么办?换了胃,骨头怎么办?”

我打断他:“针对性的治疗手段很多……”

他反过来打断我:“我不是受不起罪,我是不想!我这辈子太顺风顺水,人么,说什么也都应该败上一次。”

“你说什么?”

“人生太顺利了,就应该败上一次。”

我的泪腺突然蠕动。你这辈子还叫“顺风顺水”?!还“应该败上一次”?!这话太霸道、无理、野蛮!和他在一起,总也逃不脱这种压迫感,他总能让你惊讶、窒息、惶惑。

艾小凯的相机对准了我们,郑万船的胳膊越过茶几,我握住了他的手。

“爸,腰挺直一点,”艾小凯掌心朝上抬了一下,又抬了一下,“韩叔看着我爸,笑……对、对。”掌心朝下压了一压,又压了一压,“弯一点点腰。”

郭雯离开了护士站,下巴指向电梯间,边走边说:“郑叔从一院转来,就逼主治医生叫来院长。”作为汤城名人想见院长不算过分,可他叫院长来的理由却让人鼻子够不着眼睛。院长享受国务院津贴,上过央视,挂他的号要两百块。当着院长面,“郑叔”不谈病,而是拿出三个立功证书来,他说:“我相信祖国中医,你们抢救的不是摄影家,而是功臣……”

有对中医的信任,也以功臣名义施压,院长顿觉责任重大,立刻组织专家会诊,决定采取中西结合双管齐下的治疗方案,也是当前针对肝癌晚期最前卫的组合治疗。当然瞒着郑万船。

电梯间里空无一人。我打个哈欠,她却走向窗口,意犹未尽:“韩叔可知道那么多花篮怎么来的?”

“他自己买的?”受她的情绪牵引,我也这么问。

她噗嗤笑了,不知是笑我,还是笑郑万船,或是笑她自己。她说:“一个身无分文的照相的,哪来这么大魅力?”好奇心再次被激活,我惊讶地问:“这也有秘密?”

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一不留神落在了她的眼睛上。这女孩是可以可爱些的,受她爸的影响太多,我就爱用老鼠眼形容她了。

她的话锋却调转了:“郑叔倒是罕见的乐观,感觉稍微好点就打手机,来看他的人也都带个花篮——我就奇怪你为什么不带花篮。”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后来呢我发现,他女婿会根据花篮价格把钱加倍退给来人。”

来到停车棚,刚跨上电瓶车,有人叫“石刻狼——”,见是“真士隐”,我的头皮不由发紧。他的腿从电瓶车上跨下来,手里晃荡着二十五块钱的花篮。

1972年冬,近二百名汤城青年离开家乡,来到遥远的辽宁参加海军。多数人和我差不多,对前程只有朦胧憧憬,没有明确目标,投入训练时个个都像准备交配的公驴。很多战士入伍前就抽烟,有个老鼠眼的烟瘾特大。连长也抽烟,老鼠眼经常递烟过去,连长哪里在意,烟又不分家,连长不看是谁递来的就接了。老鼠眼递的次数最多,连长才注意到了。

“叫什么?”“报告首长,郭桂义!”“哪里人啊?”“汤城!”“父亲干什么的啊?”“汤城市供销社主任!”郭桂义军人素质提高够快,灰色65式军装松松垮垮,可他脑瓜拼命上引,脖颈拉直,也有股子藏剑待出的英气。

当时我们仨不在一个排。我是一排一班,全连排头兵,郭桂义人瘦毛长,比我个头低,却是二排排头兵。全连一百多号人,训练多以班为单位,三个月下来别说让连长记住,能让连长冲你笑一下都难。连长点名对着花名册叫,一过性,下到警卫四连,连长随之调任连长,才叫我“大韩”。

零下十几、二十几度的气温,江南长大的我们第一次经历,尿尿都哆嗦不已。营房由三排平房组成开口朝西的院子,那夜大雪,积雪尺厚,天亮了还下着。恰逢星期天,大家围着火炉吹牛。

“战友们,冲啊!”循着破锣嗓音挤到门口,只见有人赤裸着白肉身子在雪地里打滚,寒冷顺着视线传导过来,好几个人打了喷嚏。这人又跳起来用雪擦身子,“痛快啊!痛快啊!”叫喊声响彻营房。这家伙生着猪拱嘴,上唇尤厚,呼出来的气在头顶形成雾气,雪又往头上堆,“战友们,超级享受啊!”

“起立,立正!”连长冒雪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嗖”地站起来,“啪”地立正,姿势明显不及郭桂义的标准。连长喝问:“哪个排哪个班的?”

“三排二班!”

“叫什么?”

“郑万船!”

“向右转!”他向右转去,连长喝道:“回宿舍穿衣服——跑步走!”

头顶雪花从厕所回来经过我们门口的郭桂义冷冷地说:“这么爱出风头!”听得我头皮一紧。

新兵集训结束,郑万船档案里比我和郭桂义多了个连嘉奖。全连五个人获嘉奖,那四个人分别是十发子弹打中一百环、手榴弹投了七十米、近百天洗了二百多次碗、给基地广播站写了十二篇广播稿件且播发九篇(郭桂义写了八篇,播发六篇)。郑万船雪浴,一举成名,给名人荣誉顺理成章。

下到老连队和这两尊神同班,我就预感不妙。连营老乡很多,可四连一排一班的老乡就我们仨。我们背着背包,拎着脸盆,随老班长来到班里。宿舍里一尘不染,双层铁架床挨墙横放,铺着棉垫。班长指着靠门的下铺对我说:“大韩下铺。”又看着郑万船,“你下铺,郭桂义睡上面。”

晚饭后我走出食堂,被郭桂义叫住,站在东北初春的寒风里,我哆哆嗦嗦。昏黄的门灯把他的脸照成了橘黄,他笑着递来香烟,我生平第一次接触香烟,由此跨入烟民行列。

他看看郑万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说:“新兵连算个屁,长跑今天才开始呢!”他擦亮火柴递过来。香烟和微笑让我温暖,那话却让我的头皮又一紧。这一生理反应在此后近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形成了条件反射。

警卫连的生活很好总结:没完没了的训练,没完没了的公差,和没完没了的站岗放哨,加上政治学习和忆苦思甜双管齐下。说到忆苦思甜,在指导员的引导下许多生长在红旗下的战士上了台也能诉个一二三来。

那天在食堂,我们端坐在长木凳上,沉浸在难以形容的情绪里。两块相接的黑板靠着墙,一行空心粉笔字: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方才忆苦的战士“二”透了,自己报名,却没准备好,站在台上梗着脖颈半天不动,突然高喊“打倒地主”,喊完就回到原座。

指导员只好问:“谁还有苦要诉?”

和我坐一个板凳的郑万船站起来:“我老爹从小给渔霸打工,我跟他学会了打渔号子。”不等指导员同意,他就唱起来:

江神来哟,我下网了,

大鱼来了,我起网了……

和《拉网小调》不同,它属于长江,泛音犹如江风贴着江涛吹来,茫茫江面上的渔船渺小如枯叶,远离江岸的江涛里,大雨倾盆,声音疲惫而又挣扎,歌词却张扬而又浪漫。歌词就这几句,却在旋律的循环往复里强化了意境。唱着唱着,郑万船哽咽了,但他没让泪水夺眶而出。

连长和指导员带头鼓起掌来,我也不由地鼓掌,一时掌声雷动。

“江里都没鱼了,唱这个有意思吗?”傍晚散步时,郭桂义这样说。可在我这里,事是这么个事,话却不可以这么说出来。我天生的泥瓦匠,和稀泥是无师自通。郭桂义像伯乐,先知先觉地看出我的特点,我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发泄桶。

两人给我的印象有了差异,一个甩着膀子吆喝着走在大路中央,一个隐着身子在林子里无声前行。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

“‘石刻狼’——大韩!”

“真士隐”的叫声里洋溢着疲惫的热情,郭桂义走近我时摸出手机:“刚看到,你和‘热闹’的合影有味道!”

一年多没碰微信,听到自己的网名差点反应不过来。汤城战友里,“真士隐”和“热闹”玩网络和微信最早。“真士隐”听起来玄奥,倒也符合郭桂义的个性,他玩手机更是让我望尘莫及,下载的APP有十几个,对微信的把玩出神入化,所建“正能量强国群”聚集了不少“粉”级群友,他的形象也一分为二,一个在现实中做着官,有些清高,一个在虚拟世界里呼风唤雨,自由自在。和他相比,郑万船的“热闹”更加形象些,郑万船不论玩网络还是微信,都追求实用。“万船酒家网”不说了,单“万船酒家群”就分六个类别,如“万船酒家-海鲜品尝”“万船酒家-人民公社大食堂”……“热闹”是他的追求,从现实世界到虚拟空间,直奔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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