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宗

作者: 芦芙荭

芦芙荭,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出版小说集《一条叫毛毛的狗》《袅袅升起的炊烟》《扳着指头数到十》等。

1

邹安平这次回老家是想给自已找个归宿。

这么多年,邹安平一直没和老家那边断了联系。不论亲戚还是村里人谁家有事了,哥哥都会给他打个电话通报一声,这是他提前给哥哥嘱咐好了的。

哥哥在电话里说,谁谁家给儿子结婚,谁谁家盖新房,我给你说一下,这礼可以不送的。邹安庆总是这种口气,他明白哥哥是因了他的嘱咐不得不给他说,但还是心痛他花钱。不管邹安庆怎样说,他都会说,哥,你代我送个礼吧,我把钱给你汇过去。现在有了微信就方便多了,挂了电话,钱就转过去了,分分钟的事。这是这么多年他与老家保持联系的唯一渠道。

老家那边过红白事都设有礼簿,这些礼薄上记录着过事时送礼者的姓名和金额,也记录着乡里乡亲的一份人情,是一本人情账。事后,别家有了事情是要还这个人情的。

邹安平离开老家这么多年,结婚生子,孩子上学,再到儿子结婚生子,除了几个常来往的亲戚,他都没有告诉过村里人,主要是怕麻烦,来来去去地坐车住酒店也是个不小的开支,村里人送的那几个钱,住个酒店都不够。老婆诸芳芳曾说过,你都离开村子几十年了,村子里还有多少人能记起你?你这礼送也是白送了,没有人领你的情的。可邹安平不这么想,自己的名字躺在村里家家户户的礼薄上,也算是躺着一份人情,这也是给自已留了一条退路。人总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

邹安平回来的那天,邹安庆老早就在村口等着。

村口有块房子大小的大青石,旁边长着一棵桂花树,三股枝桠伸向天空,像一把巨大的伞。桂花开时,那金黄的桂花像无数的星星挂在树上。那香气几乎弥漫了整个村子。记忆中,那棵桂花树在他上小学时似乎就那么大,每次放学回家要是晚了,母亲就会站在那里等着他。后来,他去了镇里上初中,再去麻城上高中,每次周末无论啥时间回来,母亲都是雷打不动地站在那里等他,好像他们约定好了时间似的。母亲生得瘦小,站在那里总是踮着脚伸着脖子,那种急切的样子深深地刻在邹安平的脑海里。记得有一次,放学后他去同学家玩了一会儿,回家时天已黑了,走到路口,他远远就看见黑夜里有一星光亮,等他离那光亮越走越近时,他才发现是母亲提着一盏马灯站在桂花树下。

后来,邹安平一次次给别人讲起这事时,都会说,等将来有机会了,他就在那块大青石上刻上“望儿亭”几个字。

现在,那块大青石还在,那棵桂花树也还在,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了母亲瘦小的身影。但那个画面却永远地刻在了邹安平的心里。大青石上不知啥时刻上了几个字:邹家台。这是他们村子的名字。

哥哥曾给他说过,前几年,有人动过那块大石头的念头,想把它运进城里卖给一家房地产开发商作为新楼盘的景观石。据说那家房地产公司出价不菲,最终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了。那时候邹安平就想,如果这块大青石真的被运进城里做了新楼盘的景观石,他一定要找到这个楼盘,把现在的房子卖了,再去那个楼盘买套房,哪怕房型小些,也是值得的。想一想,每天出来进去都能看到这块大青石,累了时,在大青石边坐着歇息一会儿,该多好呀。

哥哥就坐在那块青石前等他,他的头上已开满了白花,但身板还挺直着。哥哥的样子越来越像年迈时的父亲。如果时间回流,那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父亲有时也到大青石前接他,只是父亲没有母亲那样显得急切,他会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坐在那里,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拉着话,那样子好像他们坐在那里就是闲得没事,就是为了唠嗑。只是眼睛时不时地瞟一眼那条通向村外的路,等他走近了,才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回来了?先回去吧,我还要和你叔叔说点事。父亲总是把对他的爱藏得很深,好像怕他发现了似的。

哥哥见到他,左手撑着左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朝他身后看了看,神情有点失望。

芳芳妹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伸手扶了哥哥一把,说,她去上海照看孙子去了。没办法,儿子儿媳都要忙着上班,孙子没人照看。

其实,诸芳芳真的跟他一起回来,哥哥未必会有什么印象。但在哥哥眼里,他的妻子儿子就是他的亲人,他们回来就得一起。诸芳芳和他结婚几十年,回这个村子也总共就那么几次,要不是与他结婚,这个村子本和她没什么联系。有时他想,假如老婆一个人回到这个村子,哥哥他们还能认出她吗?

有些事,他一直没有告诉哥哥,一来是怕他操心,二来是告诉了哥哥又能怎样呢?他和诸芳芳几年前就离婚了,他们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儿子大学毕业去了上海,两个人虽然生活在一个房檐下,却形同路人,以前两人为些事还争吵,现在连吵也懒得吵了,他们就像是从冰箱里取出来的两块冰,谁也融化不了谁,谁也不想融化谁,就离了。离婚后诸芳芳买了一张车票径直去了上海,投奔到儿子那里,说是给儿子带孩子,其实是把他的后路彻底给斩断了。儿子还是儿子,但他是不能去了。他只好一个人留下来过日子。

往家里走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话。哥哥左膝盖的半月板损伤严重,走路不太灵便。侄儿和侄女坚持要给他换个半月板,哥哥曾在电话里向他打听过,换个半月板得多少钱,一听说得三四万块钱,死活不愿换了。哥哥以前当过村小组组长,也是见过世面的,说话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带点冷幽默的话。他说,半月板病了就换掉,要是老婆病了也能换掉么?这话说得邹安平心里一个激灵,难道哥哥知道他离婚的事了?

面前的这条路是以前进村的路,路基很窄。现在路基拓宽了,变成了水泥路。可能当时为了省钱,水泥和砂子的比例有些失调,路面许多地方就变得坑坑洼洼。一连有几个骑着摩托的年轻人轰轰隆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开到他们身边都降下速度和哥哥打声招呼。邹安平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等摩托车开远了,哥哥才告诉他,那个骑着本田摩托的是谁谁的儿子,那个骑雅马哈摩托车的是谁谁的女婿。不知怎么,邹安平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疏离感,记忆中的村庄和眼前的村庄完全错位,这里的房子,这里的树木,还有行走在这里的人,都变得如此的陌生。有一瞬间,看着走在前面的哥哥也似乎不太像是他的哥哥了,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回到家里,而且越来越强烈。

晚饭很丰盛,鸡呀鱼呀腊肉呀一个都不缺席,这种铺张的吃法除了过年,就是招待贵客。为了这顿饭,哥哥嫂嫂没少费心思,他一走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腊肉的香味。那种带着烟熏的香味,张扬而缠绵,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中。嫂嫂在水池边剖鱼剥虾。鸡是他回到家后,现场在院子里抓的,侄儿和侄媳把一群鸡撵得满院子飞,嘎嘎的叫声也满院子飞。

这一幕好像是多年前那个场景的一次重演。画面又是那么的一致,像是电影回放。

2

邹安平从部队上转业,被分到了省城的国棉厂劳资科,很快就和纺织女工诸芳芳结了婚。婚礼是厂子给操办的,集体婚礼,看起来简单却很隆重,十二对青年男女在国棉厂的大礼堂里一起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身份转变,这也算是国棉厂给他们人生的一份厚礼。他们由集体宿舍搬到了由厂子分的一套七十多平米的单元房里,算是在省城有了家。当然,他们的青春也从此就给了国棉厂。那时候国棉厂的效益好呀,能成为国棉厂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第一次带诸芳芳回来,是在他们办完婚礼之后。厂子给了他们集体婚假。

那场景和眼前的场景是多么的相像呀。

儿子在省城有了工作,安了家,这个城里的儿媳又长得这么漂亮,这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那天,母亲把他们从大青石那里接到后,就拉着诸芳芳的手稀奇得不肯丢,她把她拉到灶房,从锅里煮着的腊肉上撕下一块瘦肉就往诸芳芳的嘴里塞。诸芳芳当时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这是腊肉最好的吃法,在邹安平老家,能吃上起锅肉的就是家里最被宠爱的人了。而邹安平的哥哥嫂嫂正撅着屁股猫着腰在院子里把几只鸡撵得满院子飞。有一只鸡被他们撵得飞上了房顶,落在了房后的那棵泡桐树上,算是逃过了一劫。在老家,鸡就是土凤凰,凤凰落梧桐,算是一种好兆头。

村里人听说邹安平带着城里的媳妇回来了,也都跑来看稀奇,父亲的得意全写在了脸上,他把邹安平带回来的糖果和烟卷拿在手上,见了男人发烟,见了女人小孩发糖果。村里人平时很少有人能吃上糖果,邹安平看见那些女人们把父亲发给她们的糖果舍不得吃揣进怀里时,一种优越感一点点从心里长出来。

那时候,邹安平从父母哥哥嫂嫂以及村里人那感到的那种热情,真诚朴实清亮,好像是一场绵绵细雨淋在身上,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一种透彻。他能感觉得到他们眼神里的那种羡慕和崇拜,甚至还有几分嫉妒。现在呢,侄儿侄女,还有侄媳侄女婿,他们对他的热情好像就是豆萁燃起来的火焰,热烈而短暂,更像是冲天而起的烟花,绚丽却转瞬即逝。吃饭时,他们都高举着酒杯给他敬酒,敬完酒,他们就撇下他划拳喝酒,谈论准备再换个什么车,那个工程能挣多少钱,完全忘了他是晚饭的主角。倒是哥哥嫂嫂不停地给他夹菜。饭还没吃完,侄儿侄女婿就吵吵嚷嚷地去打麻将了,他们只是礼节性地问了他一句,叔叔你打麻将不?之后就一哄而散,跑到二楼打麻将去了。

侄儿表面上看起来很热情,但邹安平能感受到侄儿热情背后的那种应付冷淡,这种应付是由于他是他的叔叔,他和他父亲是亲兄弟,是他们还有血缘关系。侄儿给他敬酒时,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不屑,他能感觉得出来。这几年,他一直惶惶不安,一直提心吊胆,他担心侄儿会把那件事说出去或者已说出去。如果真是那样,把谎言戳穿,那他真是无地自容了。

晚饭后,嫂嫂在灶房收拾洗刷碗筷,邹安平和哥哥坐在客厅里,喧闹归于平静之后,倒显得有些冷清了。楼上不时传来麻将的哗哗声。哥哥起身去了房子,再出来时,把手里捏着的一张银行卡放在了邹安平面前的茶几上。

哥哥说,这新盖的房子是两层半,顶层的两间房当了库房,二层你侄儿他们两口子住着,一层最大的房子是你的,里面所有的东西都配备好了,床是新的,被褥床单也是新的,里面还带个卫生间。平时,我们都是把房门锁着,我们是想,你和弟妹要是回来了,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年前,侄儿要把家里的老房子推倒,在原地基上盖楼房,当时哥哥就给邹安平打电话说了这事。老房子是爷爷手里盖的,只有三间正房。等到邹安平的哥哥要结婚时,父亲就在老房子边上续接了两间厦房。分家时,邹安平还在部队当兵,家里也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房子兄弟两人一人一半。父亲找了村里的干部和亲戚一起写了协议书,上面都按了手印。侄儿要将老房子推倒重新盖楼房,当然得经过邹安平的同意。哥哥的意思很明确,邹安平已在省城安了家,不可能再回来住了,给他打招呼只是出于礼节。哥哥在这一点上考虑得还是比较细致,虽然邹安平不会回来住,但分家时房子是分给了他一半的,哥哥会拿出一些钱来给邹安平做补偿,以免之后下一辈人为这房子再扯皮。当然考虑到邹安平他们有时回来住起方便,新房自然得给他们留一间。当时,哥哥给邹安平打电话,邹安平并没有多想,反正那房子虽然是父母分给他的,但他也不会住的,就同意了。为这事,诸芳芳还和他大吵了一场,说那房子再不值钱,也是老先人留给他的祖业,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拱手相让了。

事后,邹安平也有些后悔,父母在时,父母就是家,父母不在时,那房子就是家的象征。如果房子拆了,这个生他养他让他梦里挂念的地方真的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之前,他每隔上一年半年的回来一次,除了哥哥嫂嫂在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还有他的房子。尽管那房子已很破旧,尽管那房子现在哥哥他们住着,可他每次回去了还是要房前屋后地看看,房顶的哪些瓦损坏了,土墙出现裂缝了,他走时都会给哥哥留下些钱,让哥哥请人帮忙收拾收拾。收拾完了后,哥哥会打电话告诉他收拾房顶花了多钱,收拾墙又花了多少钱。那种感觉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房子虽然是哥哥他们住着,但房主还是他。

邹安平看着茶几上的那张银行卡,说,哥,你这是干什么呢?你是要我卖这房子么?我这儿不是还有间房子么?如果我要是真的收了这钱,我不就是真的没有家了么?

邹安平说着往门外看了一眼,天真的黑了。乡村的夜黑得真是彻底呀,房屋树木都被黑淹没了。

3

第二天早上起床,邹安平问哥哥说,哥,咱村子里有小卖部没,我想去买点烧纸去父母的坟上看看。哥哥说,吃完早饭我们就去吧,烧纸已给你准备好了,是你侄儿一早开车去镇上买的。还买了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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