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蛇君
作者: 李潇潇李潇潇,女,湖北襄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小说月报》等,出版小说集《我是一条80后的狗》《现代生活手帐》。
我开头以为他心里想的无非是戴维洛奇、索尔贝娄或者艾柯,后来我忽然一惊,他或许真正心仪的是《尤利西斯》,“知识、故事和诗”“互相冲突又彼此和解”,没错,他竟然想的是乔伊斯!我像个充满灵感的侦探,径直看到了他的心。《不过尔尔》在委蛇君心里,是他呕心沥血的《尤利西斯》,啧啧,这着实有点尴尬。这就像一个资质平凡的女孩,对着圆镜描眉画眼,她心里对标的竟然是一位绝世美人儿。吃惊过后,你暗忖,她与那大美人儿也未必没有几分相像,但那种事实差距以及女孩敢想敢干的劲头还是足以让你忍俊不禁。
如果仅仅罗列一些基本要素,《不过尔尔》与《尤利西斯》还真有几分相像。乔伊斯也掉书袋,掉出来的知识,也不过是零零散散的杂碎,他也散德性、发牢骚,爱在性器官上做文章,但无论如何,你要说它们是同一种东西,又无疑痴人说梦。这倒让我很是琢磨了几天。真正的差距其实很简单,乔伊斯的杂碎是湿的,于是几乎是活的。那些他博览群书搞来的知识,自由而随意地穿行在他湿漉漉的脑袋里(委蛇君应该是靠纳博科夫式的小卡片搜集知识),这些木讷的知识,游来荡去,却碰不见什么正经东西(想想吧,《乔伊斯与诺拉》!),可怜的知识被文学勾引了,甚至情不自禁地与其交媾,再变成《尤利西斯》时,它们早已不再是知识。好孩子被坏孩子乱了基因。
《不过尔尔》却刚好相反。虽然委蛇君极尽贬损之能事,恨不得让每个字都粘上点儿屎尿精液,但那些知识仍旧呆头呆脑地躺在书里。它们甚至比在原来的地方更显得枯槁。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枯槁或许刚好变成了一种艰深、晦涩,竟然俘获了学者们的心。说学者其实并不恰切,和文学圈贴近的学者,也就是几个评论家、一众官员及由他们排列组合形成的评委会。知识死在小说里,对学者们来说,或许有点殉道的悲壮,我不得而知。但知识死在小说里,对真正的文学家来说,只能一边偷笑,一边深表遗憾。
更妙的是,《不过尔尔》被视为极优的知识分子小说而斩获太古文学奖。我就有点纳闷,这本书如此贬损学者,作为他们的代表人物——评论家们,竟然对其交口称赞,奉为圭臬,我几乎要为这种超越身份的落落大气五体投地。然而以我的小人之见,大概还是因为男人的盲目自信,评论家们坚信那些书里的混账杂碎绝不是自己,却正是自己最厌恶的同行。因此《不过尔尔》不止好,简直再好不过,简直是替他们吐出了积年累月如鲠在喉的一口浓痰。
知识分子小说就知识分子小说吧,太古首奖足以让委蛇君老泪纵横,他哪里还顾得上乔伊斯。指望评论家们读明白《尤利西斯》,就像让大爷大妈在广场跳英伦摇滚。评论家顶多是尽职尽责的法医,从来摸不到脉象,再说了,《尤利西斯》的flow,非读万卷书而不得……
手机响了,是我的新书编辑小美。事实上,我之所以会让这本一千页的《不过尔尔》摆上书桌,就是因为她。就在上周,她随出版社一行进京开会,照例与在京的同乡作家聚会,委蛇君位列其间。可想而知,为了我的新书,小美一定兢兢业业地四处游说。
“丁一禾,我今天跟委蛇君吃饭,他记得你!十五年前见过你,对你印象很深呢。我把他的微信名片发你,我看近期你可以约一下他,书页上的推荐语,加他一个也不错的。”
我虽然对封面上的名家推荐不以为然,却十分感念编辑的好心,决定完成她的心愿。作为籍籍无名的小作家,向刚领了头奖的文坛前辈表达一些敬意,这点人情世故我还是能顺利完成的。我鼓起勇气,屏气凝神,把镀金鎏银的漂亮话大言不惭地递了过去,什么当代少有的知识分子小说家啦,什么能让评论家们服气的学者型作家啦。我们大致约好了吃饭时间,就在下周,具体听他安排。当天我刚好去北京坊见朋友,路过一个时髦书店,一念之差,我决定走进书店买本委蛇君的书。我走到“太古文学奖”的摊位,并没见到《不过尔尔》,去服务台查询,那男孩敲了几下电脑,说有,一面指着前方书架示意我过去,一面拐进里面的通道。我正不明就里,他忽然扛着梯子走过我,他冲得很快,我还没走到,他已经攀了上去,从书架顶层抠下来两册书。这阵仗成功吸引了书店里的文艺青年、时尚达人以及东张西望的游客。他怀抱着两本大部头,艰难地从梯子上往下挪,让人不禁感怀,文学的桂冠果然沉重,而文学正是一条艰辛的荆棘路。
他将从顶层抠下来的文学交给我,我才明白,原来《不过尔尔》早已再版,我印象中的一大本变成上下两册,无论如何显得更厚了。仰望书架,那一排书像豁了两颗门牙。颠了颠分量,我万分后悔,而这大费周章的情势让我不得不买。小伙子放好梯子,带着一额头的汗珠子为我打了小票。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余光里看到了一丝阴谋得逞后的狡黠。
每本小说都在无情地暴露一个作家的本性。一般来说,写得越长,暴露得越彻底。一开始翻看,我倒是并没有想什么乔伊斯。小说里四处张看的那位仁兄,委蛇君虽然尽量涂抹、虚晃、掩饰、偷换,让此人面目模糊,性格混沌,甚至试图让大家认为那是一个“厚道”的人,但像我这样的读书老手,还是一目了然。“厚道人”事事亲临现场,却无动于衷,看似无为无害,实则同流合污,他一面说着俏皮话,一面做着恶迹的看客,根本就是个变色龙。这虚与委蛇的写法恰恰无比清晰地传达着委蛇君的人生观,满怀虚无,却又不敢堕落,于是委蛇君只有一条路可走:虚伪。
人们常常攻击虚伪,但事实上优秀的虚伪践行者是不那么容易被你发现并指着鼻子大骂的。虚伪远不是什么简单的小技能,虚伪是一项长期主义策略。被指着鼻子骂“你真虚伪!”的人配不上“虚伪”二字。虚伪需要让面具血肉模糊地长在脸上,随时保持状态,严阵以待。真正的虚伪大师,常常被世人称作憨厚、木讷。他们通常会比同龄人显老,“虚”嘛,颤颤巍巍,苦思冥想,煲汤熬药,不死不活。虚伪需要将自己在现实场景中虚化,好不被瞩目地勾当、分赃。他们让渡了几乎所有天然的愉悦,他们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也是在近几年才明白,选择虚伪这条路的人,常常是一些智商出众但才华匮乏的人。这才华倒不必局限于文学,怎么说呢,如果一个人哪怕仅仅是在情欲上富于才华,他也会从虚伪的道路上溜走。才华会带来快感,虚伪却只能带来好处。缺乏才华的人更适配这条虚伪之路,因为他们不需要残酷地阉割冒出来的部分,对,那些所谓的才华,不都是一些无用的毛扎扎的旁逸斜出吗?
但就算虚伪,委蛇君实行的也是最耗神的那种。一个虚伪的政客,为着谨言慎行,除了开会演讲,他实在是可以选择沉默。这不仅让他显得更加沉稳老道,也可以顺带在沉默里闭目养神,休息休息。但是一个虚伪的作家,却没有这种幸运。就算你平日里沉默,你如何在笔下沉默?老人家们早就告诫你,说多错多,于是当你拿起笔,写下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你明白,一旦落笔付梓,就是后患无穷。你的出众的智商又像白炽灯一样轰鸣,让你无法自欺欺人。于是你不得不在每个意义上跳小步舞曲,随时打转儿,随时滑步,左支右吾,上蹿下跳,像是一停下来,你写下的谎言就会掉转头反噬你。不难发现,委蛇君无论在任何场合(包括太古首奖的颁奖礼)从来都是斜眼看人,其实那并不是世人以为的傲慢。那倾斜的角度只是由于他的身体总是在下意识地向一侧微转,或许因为他料定谎言总有一天会找上他,于是不知不觉养成了一种随时准备逃走的模样。
《不过尔尔》正是一个虚伪的作家写下的一群虚伪的知识分子。这么说你就应该明白,这会是一个多么让人疲累的文本。非火象火命之人非请勿入,否则看完一千页,还没等你学会虚伪,你倒是先“虚痿”了。书里的女人各个形销骨立,男人们则在无穷无尽的器官玩笑里隔靴搔痒。没有一句亨利米勒似的一蹴而就的性描写,这帮人像是专为了缓解性焦虑似的喋喋不休。
我看了不到二十页,就走神回想起委蛇君的课堂。没错,委蛇君只记得十五年前见过我,其实在六年前,我还见过他一次。我作为军队作家有幸参加大地文学院举办的短训班,恰好遇见履新的委蛇君前来授课。他一脸苦楚,愁容满面,你望着那张厚貌深文的脸,会觉得就算此时此刻他平稳地坐在讲台上向傻乎乎的文学青年们传道授业,他也正经历着精神痛苦。严肃而高贵的精神痛苦!他叹口气坐下,“我们每天都听到很多坏消息”,委蛇君非常擅长写第一句话。他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语速很慢,表情庄重,全程煞有介事,云里雾里。他并没有抽烟,却总让人觉得,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凝重、缓滞,他的面前有一团迷雾逐渐聚集,都快要把他遮得看不清了。当然,也许是我困得犯了迷糊。委蛇君吐出的简单词汇在那些老谋深算的停顿之间,像是在隐隐发功。我揉揉太阳穴,环顾左右,大家都挺严肃,于是心想,这个人挺厉害吧,应该厉害,一定厉害,于是决定再听得认真一点。然而他还是那么慢,有些话刚听了点意思,那意思又被他下一句话划走了。有句话加了重音,似乎要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结论,等你竖起耳朵,他又瘪嘴一笑,另起一行,跳去别处说上一通。偶尔他也再拐回来,让你觉得他的演讲是一场精细谋划的全景,然而一来二去,仍旧听不到什么确切的观点。那一层又一层的表象,像一团又一团毛线,在你的脑子里绕啊绕啊绕。他带着阴谋论的眼神盯着你,让线团披上了一层挺括的风衣,像是支棱起来了。那眼神的言下之意像是,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明白,难道你还需要我明说吗?
是啊,为什么不明说呢?当然,六年前坐在台下的我还没有勇气发出这种灵魂拷问。我老老实实听了一整堂课,与瞌睡鏖战一个半小时,几乎要虚脱。我觉得烧了脑子,但啥也没听到。总归是怀疑自己不够博学,在他那些充满质感的停顿之间,我一定忽略了什么,遗漏了什么,不然为什么我的脑子要跟着反转反转,累得够呛呢。终于,委蛇君在又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叹口气说,下课吧。这三个字带着深深的失望,是对世界的,也是对我们的。仍旧有火命火相不知死活也许仅仅是注意力不集中的作家们扑上去和委蛇君合影,我挣扎着瞥了一眼,一个面色红润热气腾腾的女作家和委蛇君并排站着,他缩着脖子,胁肩累足,正是那个随时准备逃跑的模样,又像是觉得冷。印象中的委蛇君总是圈着厚厚的围巾,想到要跟这么一个人吃饭,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周后,我果然接到委蛇君的邀请。很快我也清楚,他今天聊天的几个朋友里,有一两个刚好也与我相熟,这对他对我来说都再好不过,和共同的朋友自然而随意地吃个饭,是十五年不见的微薄交情下,最轻松宜人的会面方式。委蛇君那张厚貌深文的脸又浮现在脑海,心下竟然高看了他一眼。不让别人尴尬,不让自己吃亏,也算是虚伪的题中应有之意,是文明社会的一般性行为典范。
然而很快他就让我颇有自信的判断出现了极大偏差。我远远就见委蛇君站在饭店门口,毫无愁容,满面春风。要不是他旁边的夕颜,我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夕颜是我的闺蜜,是个人见人爱天真憨厚的女孩,她正专心地看着委蛇君的手机,见我走过来,委蛇君也没放下手机,腾出一只手招呼我一起看。我本想寒暄一下。“嘘!”委蛇君立即打断我,“快看,马上,马上就到了。”
我只好也俯身去看手机。手机里播放的是委蛇君当日下午的直播录像。
“主持人说,请委蛇君念一段《不过尔尔》的精彩片段,我当场就跟他说,不用念,我可以背诵。那主持人还不信呢,挑了一段难度特别高的,我背了,我背了啊,一字不差!”
我倒抽一口冷气,上一次遇见如此无聊自恋的人,还是上研究生的时候。有位导师上课前,总会不经意地将一本杂志摊在桌上,那上面竟然凑巧发表了他的文章,而如果等不来几个乖巧的笨学生满怀崇拜的询问,这位导师是断不可开始讲课的。然而那是艺术院校里花花草草的师生,怎么能和太古首奖的得主相提并论。为了让这饭局更为和谐,我为自己进行了紧急的心理疏导。就当完成任务,不就是一顿饭嘛。
他终于收了手机进了餐厅,莫非获奖正是一针兴奋剂,满脸笑容的委蛇君和我印象中的愁容满面全然两样,却带来双份的恶感。他坐在我的斜对面,开始正式地打量我。他眼里多少流露出一点失望,像是我不如他记忆中那么美貌,或者仅仅是不如十五年前年轻。我已经在门口的背诵事件中倒了胃口,决计省力省时地吃掉这顿社交饭。于是我只微笑,微笑,微笑。一旦一个并非天真的人总是微笑,难免让人觉得她有所谋划。我很快从委蛇君的眼里看到了他对我的顾虑。他开始想方设法一再试探我的深浅。
“一禾要出新书了,哎呀,你有出息我开心啊,哪个出版社来着……哦,大河文艺,对对,小美嘛,好编辑,今年刚升了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