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

作者: 石露芸

石露芸,女,江苏苏州人。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短篇小说》等。

槲树长在山里,长得漫山遍野。第一次跟着大人采槲叶,槲叶比她的脸大。雨后山路松软,胖脚丫陷在泥地里,一步一脚印。转眼母亲烧旺了灶火,槲叶在沸水里翻腾,大火逼出熟叶里的香气,她伸长脖子闻,热气扑了一脸。屋后溪水边,槲叶在母亲和姐姐手里翻转、对磨,细细的芒刺褪尽,晾干就是粽叶了。姐姐的手指修长,她笨拙地模仿她的动作,叶片在阳光下的晶莹脉络叫人着迷。挑起家务事的大梁,是十年后,还是八年后的事?圆芳现在回想起这一切时,记忆像被剪坏的黑白电影,任由镜头不规则地漫涌。她的手心像长出一层绒毛,怪痒痒的;脚掌却烫得慌,像行走在盛夏正午的田垄——索性光了脚,踏在房间的瓷砖地上,微觉凉意。问大清早清洗走廊的护工小刘:“过节了,给槲叶粽吃吗?”同屋的老冯回她:“今天是中秋,端午可早过了。”

“重晚晴康养中心”在闹市区占了一栋18层的高楼,附近是县政府、电视台、维也纳国际酒店,人潮稠密的广场上还开了全县唯一的肯德基和唯一的瑞幸咖啡。这些繁华和洪圆芳没有关系。她嫌弃楼层太高,沾不着地气,心里憋得慌。搬来和老冯同屋的头一天,闷坐半日,开口问:“大嫂子住这儿几个月了?”老冯才打完麻将回屋,说:“不长,七年。”圆芳吓一跳。七年是漫长的计量单位。七年前她圆芳还有老伴儿,孩子在南方打工,她还能一个人翻地、种芝麻、收芝麻呢。芝麻开花节节高,齐人高的芝麻垛在艳阳下经过暴晒,只需把芝麻杆子倒立起来敲敲打打,一颗颗白胖的小芝麻粒就滚落一地。

“你不闷吗?成日不得下楼。”挨过几日,圆芳又问。老冯说:“我住这儿享福哩。”老冯比圆芳年长十岁,上午搓麻将、打牌,午觉睡醒后去活动室弹电子琴,从《春江花月夜》一路弹到《涛声依旧》,晚饭后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生活井然有序。圆芳的日子却过得不美气。哪怕脑血栓的后遗症还在、拐杖不离手,哪怕腰椎、颈椎年久失修,熟悉得像老朋友一般的老毛病样样折磨人,她也还是最爱四处逛。她想念脚踩在泥地里的感觉,踏实、满足,再不济青石板路、水泥地、柏油路也成,但不能是全天候丝滑陌生的瓷砖地。就是住在家里时,她也不爱在家待着。路边、山坡下看见柴火总忍不住拾拾捡捡、往院墙堆,虽说如今做饭都点煤气罐了;手里绣着鞋面,也非得找街坊四邻排排话,边排话边做活才得劲。如今到了新世界,脚不沾泥巴,关在空调间一天出不着一滴汗,窗外的街市、人烟、银杏和老柏树、城市地平线处的山峦起伏,都成了遥远的触不可及的风景;整个楼层二十来个房间,放眼望去,一张张都是陌生面孔。就说老冯,人家是退休教师,年轻时就吃公家饭,现在每月有退休金拿,要不是进了同一个养老院的门,她和圆芳也不是一路人。

再说同一张桌子吃饭的老头,说话大舌头,还恁爱打官腔。有小护士奉承他,叫他“李主任”。李主任走起路来整个身体绑在一个金属大支架上,既威风,又可怜,比楼里滚来滚去送包裹快递的机器人还像机器人。近一人高的支架包裹住他的腰背,支撑住他孱弱的腿脚,不让他摔倒。他也格外勤奋,每天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小护士常给他打分,管这叫“康复训练”。李主任逢人就夸口:“凭咱这钢铁意志,加油练一练,通过考试,每月能减五百。”圆芳轻易不加入闲聊,听见“五百”,来了劲:“啥意思?”旁边一个老汉解释:“比方说住在18楼,24小时身上插满各种线,出气多、进气少,这种人的收费,贵得离谱;15楼瘫在床上不能动弹,或者神志不清、爱打人摔东西的,收费也贵;5楼以下是全自理的老人,咱们7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李主任呢,想通过锻炼身体,把护理费再降一降。”圆芳又问:“啥叫考试?考啥试?”李主任说:“评估,科学评估懂吗?”圆芳急了:“你一个月到底给养老院出多少钱?”

圆芳拿不准自己一个月的花费,她盘算来盘算去,可前来看望的亲戚都不肯透露底细,只说“你儿子孝顺,你享福就得了”。李主任也不告诉她,嘿嘿一笑,含含糊糊:“还不是价目表上的报价!”圆芳回屋问老冯,老冯刚洗了澡,换了素雅碎花布褂子,还往帕子上喷了花露水,说:“我的工资卡叫闺女收着呢,够每个月花费就成,不够她给我贴补,我也不多问。”圆芳不甘心,老怕自己受了养老院蒙骗:“他们都有退休金,我没有,挣我的钱哪能和别人一个价?”隔天吃饭,吃的是鸡蛋豆角焖面,她又在饭桌上缠问起李主任。她举起一根手指头,李主任摇摇头;举起两根手指头,又摇摇头;及至举起三根手指头,她胳膊肘发了颤,李主任才颇不耐烦地点点头。圆芳心里盘算:一千三百块,和自己估的差不离。她压根也没敢往“三千”上去想。过了半晌,还是心疼起来:一千三哩,还是贵,真贵。八九百斤玉米才卖多少钱?这豆角焖面真该多盛两碗。

中秋的前夜,她整宿没睡踏实。晚上八点半一过,走廊的日光灯率先熄灭,成排的房间里,只有少数几间还传来电视机的说话声,老冯的鼾声已准时响起,而圆芳也开始了漫长的失眠。窗帘子薄,农历八月十四的大白月亮在天上挂着呢,如果她有双年轻时的耳朵,此刻还能听见秋虫的鸣唱。她躺在床上,想静下心捋一捋,自己是哪天住进这水泥盒子的?今年端午家里包槲叶粽了吗?槲叶是山里采的还是街上买的?糯米搁的甜枣还是红豆?儿子哪儿去了……闭上眼睛,感觉自己飘在高空,手脚被人缚住,脑袋上方有“滴滴滴”的催命声,还有人一刻不停发出丧歌般的呻吟。她掐一把大腿,倒是把自己给掐醒了,醒来后心脏似鼓擂,她再不敢睡了,也不敢惊动夜班护工,只悄悄起身,扶着床尾的栏杆挪到靠窗的凳子坐下,瞧窗外的热闹。

这两年县城发展“夜经济”,楼下是另一个世界。“重晚晴”身处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门前连可供散步的方寸之地都没有,推开门去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这条大街一到日暮时分就变身为小吃一条街,成排的手推车、电动三轮车在人行道上挤挤挨挨,车上架着各色炉子、砧板、铁锅、烧烤架、冰柜、货架,还有五花八门的招牌,从“阿力炒粉”“热卤油泼面”到“馋嘴花甲”“秦镇黑米皮”。圆芳在7楼,听不见熙攘声,闻不着市井香味,再说商住楼的窗户是朝外推的上悬窗,窗框小,推开的角度又窄,她连头都没法探出窗外去。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高兴,从云端瞅一眼热闹的人世间,沾一点大街上的烟火气。农历八月十四,第二天是节假日,夜市散得格外晚。圆芳瞧得入迷,一会儿看看蠕动的人头,一会儿看看众人头顶的月亮。清晨六点多,养老院院长带着助理挨个房间“慰问”,发现她歪在窗边打盹。院长身穿运动服,梳高马尾,肤色黑,声如洪钟:

“洪姨!洗把脸吃月饼了!”

“啊!有人给我送月饼了?”圆芳如大梦初醒。

早饭后,715室果真来了客,两个小孩子拌着嘴一路蹦跳着进来,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飘飘忽忽的丝质衬衫里挂一串珍珠项链。圆芳猜她是老冯的孙女。见老冯不在屋,女子也不着急,熟门熟路去麻将室找寻,留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耍,大的六七岁,一个嬉皮笑脸的小姑娘,揪着弟弟问:“我和姥爷,你最喜欢谁?”弟弟三四岁模样,小眼睛,憨憨的,只顾摆弄手里的小火车。姐姐追着问,男孩被逼急了:“我喜欢狗!”圆芳也听不明白这是吵的啥,只觉得有趣,眼馋得很。眼馋别人家的小娃娃。

圆芳等着盼着。午饭加了菜:大盆盛烩菜,牛肉汤满撒一层新鲜蒜叶。院长助理咔咔咔一阵拍照,给牛肉加个“美颜”往家属群发。开饭前,院长亲自把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迎到小舞台,宣布“某某科技公司向养老院捐献中秋物资——白菜猪肉馅饺子50斤、萝卜羊肉馅饺子50斤、聊天机器人一台”。又召集几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与企业家合影,李主任自告奋勇上台,不过他硕大的金属架子着实吓人,7楼楼长忙安排他换坐轮椅,由长相最俊的护工小田推上,助理又咔咔咔一阵拍照。圆芳觉得困,从骨子里泛出困意。

等着盼着,午后终于来了两拨看望她的人。一个是夫家的侄儿,唤做“老三”,是县城最早一批出租车驾驶员;一个是娘家表兄带着老伴,两人加起来有150岁了。老三每个月来一次,从不久坐,只搬来成箱的二甲双胍、氨氯地平、阿司匹林、阿托伐他汀,去护士办公室交割。小护士负责每天分三次,把各色药丸分给圆芳。圆芳说:“这药我吃了头昏沉,睡不着觉。”老三说:“医生让吃的,咱不敢停。”他精瘦,矮小,目光炯炯。临走从兜里掏出五个猕猴桃往床头柜放:“二姑家新摘的,让捎给你,放软了吃,甜!”圆芳说:“叫二姐费心了。”老三腿脚快,她想跟出去唠几句家常,他已经站在电梯里挥手:“客人包了车,还要跑一趟省城的机场呢!下回来看你!”老三和她儿子一般大,两个孩子幼时在一个灶上吃饭,感情真。老三老相,圆芳看着他的颧骨,眼眶,耳垂,觉得心疼,很想摸摸他。

娘家老表人高马大,老伴温柔羸弱。老表新冠“二阳”初愈,但精气神不减,坐立行走腰板挺直,毫无龙钟老态,依稀仍可见当年参军提干、为村争光的风采。老表带来一本黑白打印、油墨尚新的“书籍”,米黄压纹纸的封面上印着“回忆母亲”四个大字,落款是他的名字:袁俊义。“他没日没夜地写,说怕写晚了来不及。刚印出来,忙不迭捎给你看哩!”表嫂子说。

老表的母亲是圆芳的四姨。圆芳读到高小毕业,回家喂了几年猪,寻得个机会又一口气把初中念完,年纪比同学大许多,当年看着呆笨,成绩却是最好。书里的字她都认得。老表双手把书捧给圆芳,翻到第39页,念给她听:

“……外婆心灵手巧,每年等柿子快成熟时,她就捡些落在地上的柿子,带到河沟里洗刷干净,泡在瓦罐里,烧一锅开水倒进罐里,把口封严实,一个月后揭开就成醋了,酸中带甜,喝起来很解渴……”

圆芳嘴巴里咂摸着柿子醋的滋味,许久不吭声。表嫂子看她将哭未哭,一张老脸愁苦不堪,知道她念起往日的亲人来了。窗外已是夕阳斜照,暮色迟留,便使个眼色叫男人起身。两口子相偕走到电梯口,彼此耳语了几句。一个说:“她不记得跟前的事了,也好……”一个说:“打击太大了……好歹捡回半条命来。”正要掏出访客卡刷电梯,转头却见圆芳跟出来了,丢了拐杖,走得跌跌撞撞。圆芳说:“把我也捎回家吧!秋芝麻该收了,镰刀该磨了!就是门前的魔芋,也别叫过路人白白挖了去!”老表说:“我开的‘老头乐’,只有两个座位,怎么捎你?”圆芳说:“魔芋叫人挖了去不要紧,可他们捎回家做完豆腐,还不把剩下的芽芽栽回咱们土里……”表嫂子说:“你愁啥愁?这儿有人做饭,有人洗衣裳,有人伺候着。”圆芳说:“魔芋命贱,好养活,可不能光挖不种。家门口的魔芋地,种了三代人了……”表嫂子用眼神央求护工来解围,老两口才得以脱身。

“快开饭了,吃饺子去!机器人公司送的饺子!”小刘来搀圆芳,笑意盈盈。电梯门一合上,她搀得越发使劲了,直拽着圆芳往餐厅去。“你不要老想着往外跑!害我们扣奖金!”

养老院的中秋晚餐,各张饭桌都没坐满人。回到屋里,老冯也不在,她的床铺没一丝褶皱,属于她的衣橱、抽屉柜都用链条上了锁。往常一到八点半,老冯就来关电视、关灯,哪怕圆芳听戏曲频道的《锁麟囊》正听到兴头上。今天没人管着了,她索性早早就坐到窗台前,就着更大更圆的月亮,好好看一回夜市的热闹。

当她从遥远的梦中醒来,暗处的墙壁和家具轮廓慢慢显形,天语牌老人机显示十一点三十五分。那个梦让她惊怕。窗台湿漉漉的,一场疾雨过后,楼下的夜市已胡乱收场、早早散去,空旷的人行道留下零星垃圾,显出凄凉。圆芳忽然很想吃煎饼果子。外面的世界每晚这样热闹,她不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曾经有天她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钱,央求面善的小田下楼替她买点啥。小田说:“还有十个房间的指甲等着我剪呢,再说洪姨的血糖高,谁敢担这个责任?”正对着窗户下方的那辆三轮车,每晚准时出摊,生意有时红火有时冷清,也不知吆喝的是什么。她想象那是卖煎饼果子的摊位,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小贩,敲碎两个鸡蛋打在面皮上,浓稠的甜面酱,厚厚的黄金薄脆,她正当壮年,挣钱养家呢。

从人造革面的凳子上起身时,关节像是被锈住了,她打了个趔趄。然后她惊奇地发现凳子上有一摊水,地面上也有水渍,她的裤子湿了。这晚是圆芳夜游的开始。她想:不能这么湿着上床,把床单给弄脏了。她本可以摁响床头铃,铃一响,护工便会进来收拾,一边手脚麻利地擦洗,一边嘴里嘟囔个几句。她们的嘟囔,她们的手脚麻利、乒乒乓乓,对她是一种精神上的处刑。于是她推开门,一个人走了出去。

走廊上空空荡荡,灯火幽暗,每一扇门都紧闭着。她模糊记得走廊东头是洗衣房、杂物间和护工宿舍,她往西头走。她没穿鞋,没带拐杖,脚掌踩在地砖上,每走一步,声音和力量仿佛被吸了去。她像个影子,既轻盈又滞重。经过电梯间时,她特别羡慕、特别敬畏地,触摸墙上的按键。夜已深,电梯处于停运状态,但即使是电梯忙碌运行的白天,她也支使不动它。宽敞明亮的电梯轿厢内有块液晶屏,听老冯说,护工和工作人员得靠刷脸完成“人脸识别”,家属靠刷访客卡,才能启动电梯。圆芳还见过老冯的“出门单”——那是老冯的儿女去办公室办完“请假”手续后才得的,没有那张纸,就算想法子下到一楼,也过不了看门的保安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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