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圣宋贤的延安
作者: 高安侠高安侠,女,陕西延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等。出版散文集《完美的背后》《从异乡到异乡》《树的箴言》等。
杜甫的州
沿着葫芦河上溯,两岸郁郁葱葱的绿树,把空气都染绿了。伸出手,手是绿的,一笑,牙是绿的。稻田里,嫩绿的秧苗好像被一把梳子梳过,规规矩矩排列成阵。水田里倒映着蓝天白云,一派江南水乡风景。
如果说壶口瀑布象征着陕北的豪迈气质,那么鄜州则承载着陕北的书香底蕴。
因为,杜甫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羌村,鄜州一个小小的村落,安史之乱期间,杜甫曾经带着一家老小逃难流落至此。宽厚的陕北收留了他们,因为远离繁华,躲过了胡人的刀兵。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当我们翻开唐诗,鄜州的月亮仿佛从那时起,就一直照着人间,照着闺中的妻子,照着远行的丈夫。这片月华遍照的世间,充满了深情与真挚,千百年来,深深打动着人们的心。今天读来,仍然为之掩卷长思。
关于月亮的诗篇很多,几乎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月光诗篇,有人写下离别,有人写下故乡,有人写下爱情。月光是一个人心上最白的白,思念是一个人心上最重的重。直到今天,我们读到这首《月夜》,仍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贴肤的亲切,在鄜州,那银色的月光下,铺满了温暖的情意,诗歌的芳香浸润着心灵,仿佛杜甫从未离开。
其实杜甫的一生并不诗意,相反,这是一个失意了一辈子的人。每次想起他,总觉得从异乡到异乡的奔波中,他始终是一副拖儿带女,步履沉重的样子。从来没有我们对于诗人的想象里那份洒脱与轻捷。
李白的诗里,到处有朋友,到处有美酒,到处有宠爱,到处有夸赞。他居无定所,萍踪漂泊,这是诗仙的风度。一篇又一篇的诗歌被世人争相传阅,从市井到宫廷都有关于他的传说,他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丰富的谈资,连皇家也对他充满了兴趣。总之,他卓然出尘,没有丝毫的人间烟火气息。
而杜甫不是,在他的诗歌里,总有放不下的人间拖累。在很多诗篇里都有家人的影子:“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家人是他甜蜜的负担,曾经有佛门友人看到他负累太重,便劝其遁入空门,但他毫不迟疑地答复说,参禅悟法之后,自己钟爱的诗歌可以放下,不再吟咏;一生嗜好的美酒也可以放弃,不再贪杯。但是割舍妻子儿女,却是不可能的。
世间的家庭负累,大都一样,不过有的人会陷入生活的泥淖,逐渐被淹没。可是对于他,诗歌恰似从泥淖中开出的莲花,饱满生动。即使隔了一千多年,仍然能闻到诗歌中的芬芳,那是人间欢乐的情味。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认为危难时刻理应报效国家,拯救苍生,作为一个儒家知识分子,这是内心的自觉,也是必然的选择。于是,将妻儿老小一家人安顿在鄜州的羌村之后,北上寻找刚刚登基的皇帝。
可是,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付了真心。在新朝廷里虽然谋得一个八品小官,但他不久就遇到了麻烦。因救援同僚兼友人房琯,与皇上的意见发生龃龉,不懂得官场游戏规则,不会圆融乖巧地讨好,结果很快遭到了冷遇。他是那种笨拙的人,在和这个世界的周旋中,左右都不逢源,很快罢官回家。
谁的青春不曾有过远大的抱负呢?为了当官,青年杜甫蜗居长安十年多,屡次向皇帝献赋,为贵人写诗,这个官来得实在太不容易,可是,很快就丢了。事实上,那些归隐山水的,哪个不曾在名利场中红头热眼地搏过?只是没有赢,杜甫也是。
那么,只有回家。只有家人是不会厌弃失败者的。回家的路途遥远,他向别人借马,人家不给,只好步行。靠着双脚的丈量,走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刚一见面,家人惊怪:你怎么还活着?乱世的重逢让人有一种荒诞感,原以为他已经死了。
虽然在陕北居住时间并不长,可是,自从他的双脚踏入陕北,很多事情便有了变化。在避乱岁月,他写下著名的《羌村三首》,记录避乱岁月的艰苦生活,因为他曾路过延安,人们就将他走过的川道命名为杜甫川。从此,陕北便与杜甫有了某种关联,直到今天,提起杜甫我们觉得亲切,因为他来过,他写过。陕北有他的呼吸,他的歌吟,他的脚印。
从对长安繁华世界的热望追逐,到成都浣花溪旁的寄情山水,他似乎一步一步向后退,退至自己的家里,退至自己的内心。既然兼济天下的梦想难以实现,写诗就成了安顿内心的方式。杜甫有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在我看来,苦吟的背后是欣然。这种难以为外人道的滋味,隐藏在艰难里面。失意漂泊的一生,是诗歌照亮了他,满足了他,也快乐了他。
每次翻阅杜甫的诗卷,总能体味到他的慈悲,柔软的心肠使他不仅关注家人、朋友,更关注每一个普通人。为他者的痛苦而痛苦,仿佛天下的苦痛都与他有关。那些诗歌,读来令人眼眶发热,喉头发紧。一千多年的大浪淘沙,这个养不活儿女,仕途上处处碰壁的人,他的名字却留下来了,与李白一起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
小小的羌村,因了杜甫的《羌村三首》,它的名字便镶嵌在唐诗里,成为一个诗意的村庄,一个坚硬的存在。每年,总会有一些人,来到这里,追寻他的踪迹,追寻诗人撒播的遗香。而陕北,也因为他,散发着岁月深处的幽幽书香。
范公的秋天
此刻,延安已经是深秋,在暮色苍茫中,寒意渐浓,从脚下直逼心底。总是这样的,秋天总会让人无端惆怅……
一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也是这样一个暮色苍茫时刻,在边城延州,头白如雪的范仲淹缓缓研墨提笔,将对故土亲人的思念凝于笔尖,写下了《渔家傲·秋思》。
一千年后,我坐在教室里,等待着下课。少年时期,每一天都那么漫长,看看窗外,太阳当空,一动不动,远处的祁连山呈现出一派秋意,大雁排云高飞,要到南方过冬。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们的老师是北京知青,字正腔圆地朗诵那阙《渔家傲·秋思》,念到最后一句,美好的男中音哽咽了一下。
老师也是离家千里,有家不能归,自然格外共情。他说,人生的无奈都在这最后七个字里面:“将军白发征夫泪”,白发是生命不得不承受的煎熬。可是,一个少年怎么能懂呢?那时候,只盼望着快快长大,离家越远越好,就像大雁,飞得越远好像越有出息。
如今,当我站在人生的秋天,金黄的落叶堆满了心间,忽然明白了他的煎熬。
东汉时期,车骑将军窦宪领兵北击匈奴,大获全胜,于燕然山勒石记功,从此威名远扬,被后世景仰。可是,此时的范仲淹苦守延州,建功立业杳如黄鹤,解甲归田亦遥遥无期,来路茫茫,去路亦茫茫……
只不过,他并没有料到,从延州开始,他的非凡人生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北宋时期,陕北以北的党项族迅速崛起,1038年,李元昊建立了西夏,自称皇帝,亲自率领十万大军进犯。草原民族异常强悍,延州老百姓惨遭劫掠杀戮。一时边地告急,消息传到开封,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有人主战,有人主和,皇帝举棋不定,太久的和平年代,使人忘记了战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打仗谈何容易!
此时的范仲淹已经年过半百,俨然进入了人生的秋天,半生宦海沉浮,仕途不顺,要是按照今天干部队伍年轻化的标准,该退二线了。可是,国家有难之际,他临危受命,挺身而出。
总是这样的,在这个国度,在危难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些人,像顶梁柱一般,苦苦支撑局面。
范仲淹出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兼知延州,也就是延安的一把手,在边地驻军期间,他加强防御,拒敌于城外,无奈同僚韩琦想法不同,主张主动出击,大举反攻。1041年,宋军在好水川遭到伏击包围,死伤惨烈,一万多官兵阵亡。噩耗传来,延州的亡灵家属哭声震天,韩琦也是掩面痛哭,悔不当初。
延州的防御不断加强的同时,范仲淹也在积极备战,他深知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没有精兵强将就没有战胜西夏的可能。他从陕北民间拔擢了大量人才,加强军事训练,很快培养了一支精锐部队,几番较量,西夏兵不敢进犯,一时边塞和平气象重新降临。
世界上的和平都是用实力争取来的,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就没有和平。
他不仅懂得军事,更懂得政治,在边境地带,他开办贸易,活跃经济,加强汉人和边地少数民族生意来往,增加了老百姓的财富,融合了彼此之间的感情,大大弱化了民族对立的情绪。甚至在他死后,边地的羌族百姓为他戴孝哭灵,嚎啕涕泣,声闻于天。
三年的坚守之后,范公调任回京,一度官至参知政事,大约相当于宰相。这是他的最高职位,可是在我看来,这并不算他生命的巅峰,因为他所主持的“庆历新政”很快就以失败告终。
延州之后的杭州,应该是他职场生涯的另一个重要节点。
1050年,江浙一带发生大旱,田间颗粒无收,许多老百姓打算外出逃荒。他下令大兴土木修建寺院,举办龙舟赛。当时很多人不理解,纷纷上书弹劾,他解释说,大兴土木是让老百姓找到活路,以工代赈解决吃饭问题。这大概是最早的“大项目拉动”,保证了老百姓就业。至于举办龙舟赛,就是今天的“旅游经济”,促进消费,让富人的钱流向穷人的口袋,而不至于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自古以来,在我国一有饥荒就会有流民,饿殍遍野,骨肉相食,在史书上屡见不鲜。可是,他管理下的江浙一带却没有,“大项目拉动”和“旅游经济”为老百姓找到了饭碗,保住了性命。
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真正的知识分子恰恰相反,他们带兵能打仗,提笔著文章,为官一方则必造福于民。孔子说,君子不器,指的就是范仲淹这样的人。
如今,在延安城里,昔日的延州,处处都有他的痕迹,不经意就会劈面遇见。清凉山上有纪念他的范公祠,很多人远路风尘来看他,恭恭敬敬地献上一炷心香。
宝塔山下有摩崖石刻,向来车流密集,每次堵车在这里,人们都会看到他亲笔书写的三个大字“嘉岭山”,笔体端严雍容,气象不凡。
而当我行走在宽阔的范公路上,早年镌刻于心的《岳阳楼记》便会从记忆深处纷纷涌现,一时觉得心头风烟俱净,秋日的晴空一般澄澈。
《岳阳楼记》奠定了他生命的高峰。
洞庭湖边的岳阳楼上,依旧能看见那368个字被工工整整镌刻在石壁上,天南海北的人,千里迢迢赶来,一字一句吟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每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南腔北调,男女老幼,渐渐默契为齐声朗诵,仿佛回到少年时的课堂上。
三国时期,文学家曹丕曾说,文章乃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于今想来,并非虚妄。那些文章像一粒种子,种在懵懂少年的心田,在漫长的岁月里,将逐渐生根发芽,潜移默化地塑造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终将有那么一天,他会突然领悟,一个人的生命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承担着一种责任或者他人的福祉。
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至今仍然深深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这一刻,你会相信伟大的抱负和勇者的担当绝非虚言,高尚的品德和完美的人格是真实的存在。
范公就是这样一个绝对的生命样本。
张载的陕北
一直毫无原因地喜欢北宋,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穿越到北宋,为《清明上河图》里那份市井烟火所营造的繁华,还有微微的“乱”。不是兵荒马乱,只是一种适度的、放松的“乱”,思想的自由也是“乱”的内涵之一。
经济的繁荣与思想的自由,使得这个时代人才辈出,张载便是其一。
张载是关中眉县人,曾经来过我陕北,做过云岩的县令,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他将文明开化播撒于黄河岸边,影响深远绵长。
今天的云岩只是陕北宜川县的一个乡镇,路过几次,无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似乎有一种古典雅驯,让人无端地联想到“云无心以出岫”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