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

作者: 陈少华

陈少华,四川营山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作品》《四川文学》等。

我所看到的海是多么辽阔与浩荡。

“我想看海,因为它有很长很长的海岸线。”

“伴随海水起伏的海岸线?若有若无的海岸线?”

跟同学们一提到海,他们总是用不解的眼神迷惑我,他们以为我到过的南方,完全是以一种漂泊游离的方式来抵达。海风,海水,海浪……凡是与海有关的事物,我首先要从内心上依附一些蓝,蓝得发狂的颜色总让眼眶一个劲地湿润,总让一些海滩上的沙粒与贝壳迅速地晶亮起来。

其实,早在学生时代的课本上就看到过海的蓝。那是抽象的蓝,纯洁的蓝,缥缈的蓝,如风吹湖水,在阳光下起着粼粼的波纹,有海鸟与船只来回穿行。后来才从电视中看到了也有台风,有海浪,有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有厚爱也有惊恐,现实中的南方蓝不想被错觉来废弃带腥味的杂质。我的幼年、童年、少年都在十分闭塞的村庄获得了来自父母与自然的疼爱,这种疼爱在我的身上有些不安的躁动,往往会在一些有水的地方首先让心安静下来,然后才会抵御那些不同寻常的饥荒与贫寒。村庄束缚了我瘦弱的身体,但也给了我纯朴性格,至少我不能对那些虚伪与奸诈的东西缩短伤害的距离。我害怕黑夜中的雷鸣闪电,害怕风卷起尘沙,害怕洪水淹没庄稼与村庄……灾难与苦难并存,贫穷与怯弱延续。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将哭泣养成了一种习惯,她的心总是故乡的泥土捏的,她说自己无法挺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连最基本的奶水都无法供给我们姊妹三个。她多病的身体直接告诉我们,一生中生下了我们就很不容易了,经历了三次鬼门关。她说一个人生病久了,连阎王爷都可怜自己,不愿意挥动手中的生死笔。离开故乡那天,母亲替我打理好行李,双手紧握着我的手总舍不得松开,她总有一万个担心一万句嘱咐一万滴流向我心灵深处的眼泪。对于初出校门的我来说,我的生活中应该离开母亲了,离开母亲就意味着开启了独立的人生,好男儿志在四方,那种初生犊子不怕虎的闯劲更应该沸腾全身绯红的血液,海水涨潮一样。

南方没有冬天,只有故乡的秋天与春天,每天蜗居的房屋也一天天破旧起来。房东的尖酸刻薄注定我会找到下一个屋子,我不需要什么理想与未来,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间安居的屋子,一张不能生锈的铁床。我置身于民工潮中的繁杂与自身叛逆的性格不能相提并论,也不是一个物体的参照物能给我过多的解释与论述。在东莞长安,一位写诗的老师帮助下,我好不容易才进一家工艺厂,当时一个月三百多元的工资在老家足以买下一个人一年的稻谷了。把工资寄回家那一刹那,我可以联想到父母亲艰辛地走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去乡上邮局拿到汇款单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我第一次来到南方看到大海的心情是一样,这喜悦是人生中的一种辛劳与付出。我渐渐地知道时间与金钱在改变一些人的欲望,很多与我一样的打工兄妹都寄居在这座年轻的城市,每天与我一样把自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深处,在工厂,在建筑工地,在商场……默默无闻地改变着这座城市,父辈们侍弄故乡的庄稼地一样,每天都在匆忙与紧张的时光中度过。

台风是从海面上吹来的。每次台风都会带来一场强大的暴雨,一场真正的浩劫。人为的防御已从停课,停工,停业,停市……开始,都不敢贸然行走在大街上,都会提前准备一些蔬菜食物与生活用品,如在故乡过寒冷的冬天一样,动不动就会去商场大包小包购物,每个人都会担心商品稀缺而物价上涨,有时甚至有钱都会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台风没到,自己反倒有台风袭来的感觉,生怕自己被吹向陌生的地方,远离蓝蓝的天空。我第一次迎接台风那一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惠州,当时台风登陆的地点是在深圳大鹏,我还以为如故乡的龙卷风一样,飞沙走石,一阵一阵的,顶多就是再多一点威力,不会吹乱生活中的一些正常秩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台风来临之前的天空就像黑压压的乌鸦飞过一样,时不时黑得发紫,发紫的窘闷与空气中的闷热繁衍了太多的杀伤力,血液与心跳加速的同时,台风是带着呼啸而来的,衍生拨树又倒屋的危险。我可以对不必要伤害的建筑物进行远离,或在立足之地画地为牢,将自己立为磐石,不让台风吹走一根毛发。台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任何醒目标识,它只是传递了一次看得见的信号,一次生活中的插曲而已。

我很清楚民工潮的膨胀,物价上涨,蔬菜高于传统大米的种种因素,有原始的,机械的,现实的存在,纯粹的冲击力还不能把一个城市的泥土味全部带走。在一家玩具厂打工的同学最终将我与妻子从惠州劝说到了深圳,居住的地方是在龙岗大道不远的城中村——南湾吉厦社区。那时的吉厦社区与南岭、沙湾、丹竹头还隶属于布吉镇管辖,租房在靠近沙平南路的一间民房:一进门,左边是一个水池与一个小冲房,右边是简易的煤气灶台,再进去是一个小客厅,后面是一个小卧室,卧室上面是一层小木楼,是从客厅的小木梯上的。整个民房没有洗手间,只有用五角钱去市场不远的公厕。民房有一些年头了,还盖着瓦片,时常都有一些阳光或雨水穿过房顶。长期阴暗潮湿,更比不上我老家的那些土房,有时下雨久了还有一些异常的气味弥漫。不到两个月,妻子就习惯不了这种环境,我们不得不搬到公园边的一栋楼房的三楼,加上水、电、煤气、租房的花费也是不菲的,往往一个月的工资所剩无几,我若是再不找到好的工作,就注定要成为月光一族了。

我没有在吉厦找到适合我的工作,费尽周折总算在横岗大厦附近的五金工厂安顿下来,尽管很累,在当时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了。我每天面对的是一些不生锈的铁,温柔的铁,泥团一样的铁。如把它们在切割机上任意切割,在车床上碾压,有时还需焊接起来,再打磨,然后成型。狂飞的铁屑与焊接的光往往冲刷着整个车间,照亮忙碌的我。它们表面的干净,无法找出一些尘垢,有谁知道这些产品常被一些高分贝的噪音包围,被一些暗藏的锈迹腐蚀。一个月后,我的双耳开始轰鸣起来,担心会在某一天真的失聪。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还有许多人与我一样陪伴在工厂、食堂、宿舍,上班、吃饭、睡觉,大脑的神经如拧紧时钟的发条,不能有半点松懈与慵懒的意识存在。

很多时候的清晨与夜晚,我见到的不只是车辆与行人,还有熟悉的商店与小贩。从深坑到牛始铺那段路程,我以前骑着老式自行车上班的,往往会累得大汗淋漓。一段缓缓的上坡路,不是很陡但很长,约需六分钟的时间吧。每当呼吸到两旁树叶的清香、看到一些比我年老的人跑步时,感到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促使我不能停留。坡上去不远就是六约公交站台,卖早餐的小贩们早已在那里忙碌了。我经常会在他们那儿早餐:花上两三元买上几个包子或肠粉、炒粉什么的,再加上一杯解渴的豆浆。久而久之,他们几乎都认识我了,很亲切,如家乡人一样,只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有几天我感冒得厉害,托工友请了假,再去上班时见着这些小贩,他们关切地问我去了哪儿,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去找新的工作了,我只是灿然一笑,我在逃避着他们,算是回答。有好几天那位卖豆浆的阿姨没来,我也问了其他的小贩们,他们也没有回答我,但给我留下了一种不祥的眼神。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阿姨推着早餐车过红绿灯的人行道时,没有路灯,红绿灯也失灵,一辆非法营运的黑中巴穿过了她怯弱的身体。她是一个哑巴,她常常背着一个熟睡的孙女,只用一个手势与眼神与我们交流语言。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多买她几杯豆浆,多付一元或几元。怯弱的她就像两旁矗立的老树,只是用身体留置了那些飘飞的树叶。我知道每一个红绿灯路口都是一个复杂的缺口,交通事件分分秒秒都可以发生,好在我骑车小心,不去争抢时间,但心里还是有些余悸,担心那些车祸会在某一日降临在自己身上,沦为意想不到的事件。

龙岗大道施工那几年,关闭了一些车道,公交车有时也没在站台停了,有的站台仿佛都是虚设。有的私家车、摩托车还驰向了非机动车道,有的竟然不在转弯处调头,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一片尘土飞扬。尘土飞扬时,我看见了屋后的大山,有一个女人长眠在这座大山有十多年了,野草淹没了来去的路,她一个人安静,不语。她的男人呢,听说去了南方的城市,一直没回来给她添一撮土,烧一些黄纸。她的女儿很漂亮,在北方的一座城市读书,一到假期就回来忙碌整理坟头上的荒草、乱石、泥土……还在坟头放上一束鲜艳的花,只是没有鞭炮,没有眼泪,女儿不想用声音与哀伤去惊动她,只在心里放着。我没见过这位女人的男人,我知道他对女人的爱很执着,但他女人难产时,他的父母让他信了神,与生命无关的东西。女人失血过多,绝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新的一个生命“哇”地一声也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在这一瞬间,有悲的,有喜的,看见的,消失的,只能想象成一束佛光,洞穿一些虚无的世界,得到一些有生灵的东西来安慰人类,自己却成了一种阴阳的道具,终身缚住了一些神灵来解脱自己的不安,而现实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妻子彻底不让我骑车上班了。为了找到一家好的公司,我一边上班一边托人打听或到人才市场查找,甚至一些路边的招工启示都不会放过。后来在离原公司不远的138工业区找到一家电子公司,它也是紧邻龙岗大道,只是比原来远一处站台。这家公司的装修与设备与工作环境都比原来公司好得多,大概是换了公司老总,重新招人吧。我算是幸运的,人事部经理是四川人,我只对他说我只略懂一些电子方面的知识,闲时会码一些字。也许他对我好奇,就把我安排在流水线上做了一名管理。由于经常加班,只有周末才能回去与妻子聚聚。我很清楚这份工作会带给我怎样的开始与怎样的结束,与地上铁直立的桥墩,在同一时刻,好多与我妻子同样的女工也在这条大道附近忙碌,把生命的美丽都放在了车间,人生如桥墩,显然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在深圳东出站口遇见刘姨是偶然的,她是我在横岗进厂时认识的清洁工阿姨。那时,她在工厂清理杂物时看到了我的身份证,第二天主动交给了我,所以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她是贫穷乡村纯朴的那种女人,为了两个孩子念书,丈夫在工厂附近的一工地做小工,她进了我们的五金厂。当时厂里女工很少,宿舍很紧张,只得住在她丈夫的宿舍。到底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在我们厂那几个月,工鞋穿烂了好几双。后来她丈夫在工地上不小心从十五层楼坠下……十多年了,她说大女儿在龙岗一家工厂打工,成家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上大学。她去女儿那厂里再做清洁工,工资还好。我记得她的头发是青的,现在呢,全覆盖一片银白的雪,脸上更多了一些皱纹、沧桑与无奈。

随着房产与服务产业的不断兴起,一些工厂不断受到了制约,不得不选择新的地方来生存与发展。妻子经常对我唠叨说她厂里的境况越来越严重,好几个月的效益都不景气。吉厦、沙湾、丹竹头的一些工厂搬到了早禾坑这个工业园区或搬出了深圳。我没有用太多的时间与理由去关心这些厂的未来,如市内的华强北原先的工业区如今已被开发成繁华的电子商贸区,科技园也没有太多的制造工业存在了,地上铁的桥墩如乡村的蘑菇一样时起时伏,那些车辆如鱼儿一样有序地穿越这些桥墩。我经常出行的地上铁是丹竹头站。丹竹头,人口稠密的社区,交通的十字枢纽,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与车辆都不可低估。没有单车的日子,地铁的日子再没有先前堵车的那种紧张与烦躁的心情了,很坦然,地铁不仅是环保的出行,也是一个城市发展速度最好的呈现。龙岗大道上最美的风景是木棉花开,妻子说,那是一团火,燃烧在奔跑的路上。诗意的龙岗大道,诗意的南方,地上铁上看近处或远处的城市山林时,心被一条磁石吸引,没有任何杂念,是纯洁的挚恋,零距离那种。那些熟悉的小摊贩们,他们如乡村的野草一样,租下了一些小小的店铺,更换了另一种打工方式,还在依恋这座年轻的移民城市,毕竟扎了一些根须,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其实,我的一些疲惫与忧郁是别人看不见的。在南方,我习惯性地上班,下班,加班,唯一与假期有关的日子,总想美美地睡一觉。每天一推开进出的门,膨胀与困惑难以用肢体去化解某一个动作。小时候我喜欢掏鸟窝,喜欢煮那些各种颜色的鸟蛋,粘稠的液体凝固的背后,自己已成了未成年的杀手,杀手再后来就束缚了别人的冷暖。从门到窗十七步,从窗到门也是十七步,若绕过一张可以安睡的铁床,再增加十三四步。这是一间屋子不足十平米的空间,简单的摆设对长期居无定所的我来说,就是一张书桌,一台电脑,一只酒瓶……全身毛孔散发的汗臭味越来越浓,我需要清新的空气弥漫周围,需要碰撞更多的语言来泄露隐私。好在更多的朋友不计较这些,一到周末会来我这里,他们一看到简易的书架上挤满的书籍就会与我聊一些文字上的话题,往往忘记了离开的时间,肚皮打鼓的时候才知道一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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