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无恙
作者: 赵志伟赵志伟,安徽临泉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
婚还是离了。
赵长青第一时间发微信告知了韩梅。
按了发送键的一刹那他突生悔意,为何单单让韩梅知晓而又这样急切,离婚与韩梅有什么干系,莫名其妙,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似的。犹疑中他错失了两分钟撤回的机会。这条传递他最新最重要信息的微信像精确制导导弹呼啸射向长空,瞬间会出现在韩梅手机屏幕上,由不得他了。原本不会主动说给任何人,不是好炫耀的事。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濒临倒闭的小工厂主。
一张法院的传票洗衣服的时候被朱敏看到,便拉开了家庭风波的序幕。那是供应商起诉他公司拖欠货款,他不以为意,业务往来中很平常的事,他也起诉过别人。朱敏可不这么看,她失了魂一样,一夜不眠。自己公司的事务妻子如此操心担忧,起初赵长青还感动了一下子。
他安慰她:“厂里的事不用你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朱敏急了,差点哭出来:“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他不再理会,心想自打工厂不景气,收到的传票可不止这一张,幸亏她不知道。没想到,没两天朱敏就提出离婚。他又好气又好笑,简直胡闹。朱敏说她经过深思熟虑是认真的。赵长青想发火,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企业间的经济纠纷不会殃及家庭。朱敏不吃这一套,上个月他们小区一个很风光的大老板,房子财产都被法院查封了,一家老小哭天抹泪出了小区。
“你把我放在一边,总得为儿子的未来考虑吧。”
朱敏拿出这个杀手锏,赵长青乱了方寸。儿子,未来,房子,财产……朱敏话语里的这些关键词搅成一锅粥。朱敏又补充说:“你要是被法院列为老赖,儿子考研、考公都受影响,没准一生都生活在你的阴影里。”这句话极具杀伤力,赵长青无法再抵抗,缴械投降。
净身出户,他主动提出。朱敏也没有辞让。当然,大家心照不宣,财产怎么分割都是左口袋右口袋,哪个口袋最终都落到唯一的儿子口袋。离婚要不要知会儿子,两人都认为没必要隐瞒,他是成年人了。儿子果然很理性,听说父母离婚没有一惊一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他尊重父母的决定,不参与干涉。赵长青问他跟谁过,他在电话里笑了。儿子比他们豁达,他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他自己过。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挣钱,需要钱的时候让他俩看着办。儿子不傻,最终还是提到了钱,赵长青没有表态。家里的钱一直由朱敏掌管,有多少他不甚了了。他向朱敏表了态,他一分都不要。此前他向朱敏要过,厂里资金转不开先向朱敏借。她没给他好脸色,不但一口回绝还问他怎么想得出来。兴许从那时起,朱敏就找事急于与他切割?
他净身却没有出户,朱敏回到她妈家,他还住那一百八十平阔大的房子——他家唯一的一处房产。这些年,房地产几轮疯涨,无数人投资房产赚得盆满钵满。而他经营着那个徒有其表的工厂,他的工厂既像儿子又像老子,一切围着它转,有些闲钱他也没有投资房产。他不是不后悔,自叹缺乏前瞻性眼光,踩不准财富奔腾的节奏。每一轮大涨前他都判断已经是天价,绝不能再涨。事实证明,房地产是毫无理性的野兽,一阵高过一阵发作。他事后诸葛亮似地盘算过,前几年把工厂的钱抽出来买房子,赚的钱比放厂里获利多好多倍。朱敏更是又懊悔又埋怨,想起来就叨叨,她的同事同学哪个不是两三套商品房外加门面房?光吃租金就生活得悠哉游哉。他家就这么一套自住的房产,现在这唯一的房子已过户到儿子的名下。还好,住儿子的房子总不算寄人篱下吧。
回到家开了灯,客厅里混乱不堪,多少天没拖的地板一层灰尘,一串串凌乱的脚印留在上面。客厅落地窗边几盆绿植常年郁郁葱葱,现在卷了叶,蔫不拉几。厨房里冷锅冷灶,垃圾桶隐约散发出一股异味。明天得请个钟点工清洁一番。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与胃口并不同频。中午晚上都没吃,想到外卖,懒得叫。
和朱敏出了民政局大门,他想开车送她一程。这个女人看也不看他,快速扫开一辆共享单车头也不回跨上去决绝地骑走了。赵长青突然很失落,忍不住叫了一声“朱敏”,声音怯怯的。朱敏兴许没听到,奋力骑行,倏忽间消失在转角。朱敏像终于摆脱了他,避之唯恐不及。他觉得朱敏应该跟他心照不宣才对,毕竟不是为了原则问题离婚。如今离婚不稀奇,有一种离婚叫假离婚。夫妻一方在外面欠债铁了心不打算偿还,于是把家庭财产转到另一方名下就办手续,欠债者一夜成了光杆司令、穷光蛋、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家里的财产毫发无损。但他们照样一个锅里耍勺子一个铺上滚床单,这叫有其实无其名。法律又没有禁止,知道也没用。他俩没有这样死不要脸预谋,但赵长青觉出其结果有异曲同工的效果。终归感情没有破裂,干吗深仇大恨似的,他不懂朱敏。
成了孤家寡人的赵长青被挫败感缠绕着,感慨一不小心活成了笑话。努力这些年,奋斗这些年,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一个十足的失败者。事业与家庭的双重变故,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经营二十年的家庭就这样散了,经营十几年的工厂也摇摇欲坠。离了就离了,他没能力两条线作战,放弃一头轻装上阵。他不甘心就此败落下去,他要把工厂救活,工厂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他会倾尽全力。
给韩梅的微信发出去一天了,没有任何反应。夜里他睡得不深,有一点响动马上抓起手机打开微信,屏幕刺眼却不会有任何动静。天色微亮他遥控窗帘开了个缝,抓个靠枕半倚在床上。楼下的绿化树上传来鸟鸣,心里烦躁就又把窗帘关上。他给韩梅又发了一条。
“厂里需要你。那笔钱你没有责任,放下包袱。我也需要你。”
韩梅依然没有回应。他失去了耐心,赤膊上阵直接拨打韩梅的手机。通了,没有接,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赵长青愈发焦躁不安,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刘小满要人。
2
九点多钟赵长青来到厂里,平日里他都在八点之前到办公室。现在不需要早来,甚至好多天不来。他不愿到厂里,看到的景象让他压抑,喘不过气来,心里隐隐作痛。往日机器轰鸣不绝于耳生产线上工人马不停蹄的气氛不再,厂里一个整天没机会说一句话的门卫昏昏欲睡,偌大的车间里稀稀拉拉几个工人无精打采。这几个工人可以不来,但得给银行看,给政府看,给客户看,给供应商看,工厂还在运转。就像垂危的病人,打着个吊瓶至少能给人一点希望。
他约的银行朋友上午过来,谈几个回合了,只要没把话说死就有希望。他把有些日子没用的功夫茶具冲洗一遍,取出一个圆瓷罐,里面是上等的武夷山岩茶,单等银行的朋友来好与其软磨硬泡。
后疫情时期,他的工厂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说困难,像外交辞令。照实说就是濒临倒闭,稍一放手就关门大吉。订单说没就没了,断崖式地减少;银行断了贷不肯再放,抄了后路。车间多少年节假日都加班,到如今双休、三休,现在是等通知上班,其实就是放假。这一放不打紧,黄鹤一去不复返,工人挣工资养家糊口还房贷供子女上学,对他东山再起的许诺并不买账。年轻有能耐的没工夫与他共克时艰各自找了新东家,留下的人多是年龄大的、相对老实的。也有头脑精明之人,估摸工厂很快会倒闭,拿了补偿金再走。
到午饭时辰银行的朋友还没有来,打他手机响两声给摁掉了。紧接着“叮铃”一条短信进来。朋友说在分行开会,改天再约。赵长青将冲泡的一壶清香扑鼻的茶水泼向窗外。
他办厂之初就认识了这位银行的朋友,那时他是刚入职的信贷员。这些年他们合作很好,需要钱的时候他总是乐意相助。当然,赵长青没拖他的后腿,每笔贷款到期如数还本付息,企业有了发展,朋友有了业绩。赵长青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前年,朋友竞争支行行长,竞争的潜规则都懂。他帮了一定的忙,朋友最终坐上支行行长的宝座。赵长青帮了啥忙,朋友心知肚明,说了句心里有数。赵长期不禁苦笑,那个数在哪里呢?
他拎包关门要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协作单位的小老板小万。两人对视着,竟都不说话。赵长青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我找别人比吃屎都难,你找我怎么一找就找到了?”小万讪笑着不知如何作答。赵长青没把他让进门,到吃饭的时候了。
高新区一号桥边的小吃一条街多少年一直热闹非凡生气盎然,飘扬着人间烟火气。这里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美食,包子、油条、豆脑、米线、肠粉、饺子、麻辣烫、快餐,面条就有十几种,拉面、烩面、油泼面、打卤面、热干面、板面等等,也有炒菜火锅烤串,经济实惠,十块八块也能管饱。到了饭点,园区的打工仔打工妹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塞满各个店面。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这里渐渐冷落了凋敝了,人一天比一天减少,店面今天关一家,明天关一家,如今已关闭大半,稀稀拉拉几家开门的也是门庭冷落,小老板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满眼期待。
那家河南烩面馆赵长青熟悉,隔三差五头天晚上酒喝多了食堂的饭不想吃,来这里叫一碗烩面。虽比不上母亲手擀的汤面,但与南方的盖浇面比还是好很多,有一些老家的味道。一碗烩面吃下去,醒了胃解了酒,血流加快通体舒泰。河南的中年夫妻笑脸相迎,寒暄着问中碗还是大碗。赵长青今天特别想喝酒,要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没有包装十几块钱的白酒上了一瓶。
他这副胃囊本来是留给银行朋友的,小万的到来才不至于寂寞。小万也有酒量,一瓶酒二人轻松落肚,赵长青站起身到钉在墙上的简易橱窗又拿了一瓶。第二瓶倒入杯中,小万身子扭动几下显出不自在,业务做这几年和赵老板坐在一个桌上的机会不多,有两次赶巧赵总请其他客人,把来厂里办事的小万带上。那种场合上场到下场一句话都没他的。今天赵总第一次单独请他,本该受宠若惊,想想总觉得不踏实心里一阵阵打鼓,怕是鸿门宴。几杯酒下肚竟嘤嘤啜泣起来。他抹着眼泪说,他一个小作坊,二三十万啊,赵老板把车间角落的垃圾扫扫都能变出来,对他就是身家性命。
小万和赵长青是国企同事,小万是车间普通工人,二人并不相熟。小万下岗后,凭着手艺买了几台二手机床折腾起来。起初他接些零星的杂活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恓恓惶惶。是国企的一个老领导牵线,他找到赵长青讨一口生活。一试还行,这小子有技术,干得不错。那时候赵长青订单赶不及,外发的加工件源源不断。这些年小万不用为业务发愁,几乎成了赵长青的编外车间。他对赵总心存感激,逢年过节拎点酒和茶叶送过去,都被拒绝。如今赵长青的工厂一个急刹车,他也跟着追尾了。业务没有了,多年的交往、感情变成一笔赤裸裸的债权债务。
赵长青瞅瞅店里,两个年轻人就面条喝啤酒有说有笑,并不在意他们。“有点出息好不好?”他举起酒杯,“我不会倒掉,困难是暂时的。”小万说:“赵总你没倒我先倒了。”这句话一下触到他的柔软处,他眼窝一热差点流泪,眼前浮现出小万夫妻带两三个工人没日没夜在机床上摸爬滚打,像细弱的藤蔓依附他这棵大树上,但这棵树枯了萎了。他伸手拍拍小万的肩膀说:“钱少不了你一毛,以后还要继续做业务,更多的业务。”尽管是空头支票,小万老板还是把杯斟满,和赵老板撞了一下一口干掉。他记不清这是口拙木讷的小万第几次来找他讨债了。
吃完小万抢着买单,赵长青借着酒劲把小万拽了个趔趄,要他别胡闹。河南老板接过赵长青的钱,犹豫片刻又递回一张,说:“今天就收个成本。”赵长青笑说:“发财了,大酬宾?”河南老板摇摇头,说房租月底到期他就回河南老家了,很感谢赵长青对他的关照。赵长青心头一紧,对他说:“再坚持坚持兴许生意会好起来。”他摇头,说:“已经撑很长时间了。”赵长青不知怎么说,把钱又塞了回去,拉着小万快步走开。
赵长青记不起怎么回的家。奇怪得很,喝那些酒居然没醉,而且很兴奋。往常灌下去这么多回到家要么睡,要么吐了睡,除去心脏和肺其它器官一律关闭,血管里的酒精奔涌发狂,一觉醒来满血复活再战下一场。今天他毫无倦意。酒真是个好东西,把他带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无尽的烦恼愁绪在强大的酒精面前烟消云散无影无踪。神马都是浮云,算什么呢,除了酒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懦夫,哭什么哭!他想起小万,像个女人哭哭啼啼。他不会这样哭天抹泪,他也不会像河南老板退缩逃避。想到这些,他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恨不能像孙猴子七十二变马上重现往日辉煌。他站到窗口吹起了口哨,曲子是《欢乐颂》抑或是《进行曲》,惊得窗台上一只斑鸠扑棱棱飞向需俯视才见的树梢。
3
找刘小满的念头像水草在心窝里疯狂滋生却不肯浮出水面。找到刘小满就能找到韩梅,小满是绕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