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
作者: 周钰姣周钰姣,贵州遵义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牡丹》等。
一
“易平安,拿结果。”接过白色的纸袋,平安的手不像上次那样抖得剧烈。没有一丝犹豫,他急忙撕开袋子,拿出白得刺眼的报告,越过前面众多的数据,快速翻到第三页,几个醒目的黑字跳入眼帘——“确认无血缘关系。”
平安刚舒出的半口气又猛地咽了回去。
这是第二次看到这七个字了。不过半个月前这几个字前的内容是:“鉴定结论:经我中心鉴定,易平安和易宝儿确认无血缘关系。”这次,“易平安”变成了“陈菊香”。
半个月前,菊香就是为这七个字,以头撞墙,号啕痛哭:“易平安,你个王八蛋,这样冤枉人,我没法活了!”脑袋撞出的咚咚声,仿佛是从墙壁,从看不见的深渊里传来,撞击着易平安的心脏。
菊香满脸鼻涕眼泪,一绺绺头发胡乱支棱着,还有一些粘在脸上。脑门上,一缕鲜血翻过眼皮,和泪水混在了一起。
菊香那个凄惨样,当时却没有唤来平安一丝心疼,他狠狠地把鉴定报告摔到她脸上,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耍泼,再去鉴定,自证清白。”
“老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天起早贪黑,养的却是别人的孩子。”铺天盖地的愤怒随着眼泪汹涌而出,平安泪流满面,又哈哈大笑,他是在嘲笑自己,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不可能,不可能,宝儿就是你的孩子,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男人。”从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菊香歇斯底里扑向平安,抓扯着他的衣襟,“不对,不对,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走,我们再去鉴定,带上宝儿,我们一起去!”
平安的癫狂让菊香感到恐惧,这恐惧刚浮上两眼就被平安逮住了,他吃定这是她的心虚,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宝儿是你和谁的孩子?”他咬牙切齿地问,眼里喷出的火恨不得把她烧成灰。从来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他,第一次挥起了拳头。
那拳头把菊香的心打得稀碎,也打碎了他们十三年的夫妻情。
跌坐地上,平安气喘吁吁,那几拳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心上那根刺更是蜇得他喘不过气来。
九年了。早在九年前,这根刺还没有具化成形时就已经悄悄扎进了他的心里,只不过他把它埋得很深,直到这刺越长越尖利,把他的心扎得不停抽搐,他才咬牙决定,拔掉它。
“这丫头真好看。”宝儿还在襁褓里时,街坊邻里就赞不绝口,尤其是余婆婆,眼神黏在宝儿小脸蛋儿上移不开。“现在的孩子都长得乖。”平安嘴里嘀咕着,心里那叫一个甜,一个嘚瑟。
可不久后,平安再不抱着宝儿出门显摆了,菊香忍不住问他:“咋不带出去晒晒太阳呢?”平安没好气地答:“他们说我长这么丑,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怀疑我是从哪里抱来养的。”瓮声瓮气地,话里憋着气。就是那时候,他的心里扎下了刺。“这些挨千刀的乱嚼舌根,咱别理他们,我爸皮肤就白净,宝儿随外公。”菊香编着谎话安慰丈夫,父亲在她幼时就去世了,平安从没见过。菊香心里也憋着气,这话她也听过不止一次两次,“啧啧啧,你看你,长得跟个煤气罐似的,咋就生出这么精巧的女儿来?”他们是嫉妒,哪家的孩子都没我宝儿好看,菊香暗自想。
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两口子疼成了命根根儿心尖尖儿,一分钱掰成两分地省,花在宝儿身上却毫不含糊大手大脚。宝儿是南街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再加上她一头自然的发卷,那个洋气,余婆婆每次都夸,就是个洋娃娃。
转眼间,九年过去了,宝儿上小学二年级了。
九年来,那根刺一直半痒不痛藏在平安心上,这次,让他咬牙拔掉是因为一桩小事。周末上午,菊香带着宝儿买裙子去了,平安一个人守菜摊。快中午时,菜市清静下来,平安听到隔壁肉摊上的莽娃在念课文,莽娃读初二,跟宝儿一样懂事,不上学时会帮妈妈守摊。
“孟德尔通过研究豌豆的杂交实验,得出了遗传学上非常重要的两条规律,从而揭示了相对性状之间的关系,显性和隐性。”平安忍不住笑,拈起自己菜摊上的几粒豌豆,摊在手心上问:“这么小的豌豆还分显性和隐性啊?”“那当然。”“那我们人,是不是更有啥显性和隐性啊?”“当然是啊,比如说血型就有遗传规律,小到双眼皮、卷头发,都是可以遗传的。”
咚!平安心里莫名一颤,他追问道:“那单眼皮的爸妈生得出双眼皮的孩子吗?”“有可能,但几率很低。”“那头发的自然卷呢,皮肤呢?”“也是一样的。”“几个低几率都碰在一起的可能性大不?”“不大。”莽娃的回答很干脆。
“你把书拿给我看看。”老早就扎在心上的那根刺瞬间锋利无比,生生地扎得心尖滴血。平安一字一句看着这篇课文,生怕漏掉了一个标点符号。读完一遍,又读了一遍,很多地方他都看不懂。
他疑惑地问莽娃:“虽然几率小,但都是有可能的,那究竟咋判断孩子是不是妈妈生的呢?”“亲子鉴定啊,DNA啊,这是最准确的。”
平安的世界在摇晃,在摇摇欲坠,但他没有声张。瞒着菊香,他拿着自己和宝儿的头发去省城的亲子鉴定中心做了鉴定,结果是,他的世界塌得满地碎砖。
这样的坍塌让他承受不起,狠狠地打了菊香一顿,当天晚上他就病了,腹胀欲爆。窗外,树枝投下的黑影在张牙舞爪,像平安心里疯长的恨意。他恨菊香,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
下半夜,风小了,恨也稍稍退去,回忆一点点苏醒,和菊香在一起的十三年,她是多好的女人啊。刚开始还没有菜市的一席之地,两口子每天挑着担子卖菜,风里雨里四处打游击。日子那么穷,菊香却从没叫过苦,大捆大捆的菜担在肩上,劳力一点不比他差。后来,日子好些了,在菜市有了自己的摊位了,菊香仍是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起床打理菜摊。这么好的老婆,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来?想到这些,平安心里那些黑色的枝蔓又缩了回去,他不愿意相信菊香是个坏女人。
躺了两天,他缓过劲儿,下得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去鉴定中心,去鉴定菊香跟宝儿的血缘关系。现在,拿到报告单,他第一反应是呼出了一口长气,他自责,痛悔,咋就不相信她呢,当时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冲得六亲不认了。他恨自己,居然打她,一点不顾念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不知不觉就到自家菜摊前。摊位上空荡荡的,只胡乱盖了两层塑料薄膜。菊香哪有心情出摊?她知道平安要去拿结果,她等着他回来,等着被宣判。
终于推开了家门,菊香正背对门坐着,听到声响,她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扭头看来,眼睛还红肿着。她看到了他手中的纸袋子,然后,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挖地三尺地找。
“菊香,我错怪你了,你打我吧。”平安狠狠地几巴掌扇到自己脸上。菊香没有应答,几步上前,扯过他手上的袋子,颤抖着拿出那几张白纸,翻来覆去地看。她开始抽泣,从抽泣变成号啕,哭声里有道不尽的委屈。
平安更悔更痛,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又抬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光,耳光更响,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别打了。”菊香一把拦住他,“不怪你,你心里也苦。”
一声“不怪你”,让平安憋了好久的眼泪决堤喷涌,这泪里除了委屈,更多悔恨。他一把搂住菊香,两人抱头痛哭,哭得惊天动地。哭了好一会儿,他们同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孩子呢?”
宝儿是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又去哪儿了?九年前,夫妻俩确确实实生了个女儿啊。这惊天的疑惑震得他俩回不过神来,立马止了哭,脑子乱麻似的,理不出头绪。
“快把报告收好,可不能让宝儿看见。”菊香冷静下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平安也醒悟了,赶紧爬上凳子,把报告单放到最顶层的樟木柜子里,和先前那张放在一起,再仔细地上了锁。
二
“妈,我放学啦。”宝儿清脆地喊道。书包搁在饭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才上二年级的孩子,书包就沉得像装了几块砖。
抱着水杯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开水后,宝儿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妈妈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有些疑惑,这段时间,爸爸老是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以前那么疼爱自己,现在却没了一点亲切劲儿,眼神里头冷冰冰的,让她都不敢像以前那样黏他了。可今天,怎么连妈妈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她不敢多问,转身进了洗手间。六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一天下来,脸上汗津津的。一把冷水脸洗下来,她感觉清爽了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镜子,心里疑惑,没有异常啊,爸妈为啥都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镜子里,是一张清秀的小脸,皮肤白皙,墨玉似的眼仁,眼白带着淡淡的天空蓝,眉毛轻扬,唇红齿白。宝儿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打小,只要被爸妈带出去,就有街坊开玩笑:“宝儿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你们……咋生出这么漂亮水灵的孩子来?”
也不怪人调侃,宝儿长得确实不随爸妈,菊香皮肤黝黑,五官比例偏大,厚嘴唇,塌鼻子。平安身形瘦小,单眼皮,细眉毛,鹰钩鼻,而宝儿却是明显的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
众口铄金,开玩笑的街坊多了,宝儿自然也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她不敢问爸妈,就悄悄问余婆婆。
余婆婆看她一脸的慎重其事,忍不住笑:“傻姑娘,你咋不是你爸妈生的?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从医院抱回来的,你跟只小猫样,你妈打开小被子,看见你肚子上还连着一小截脐带,吓得大呼小叫。那时候的你,嫩瓜秧似的,他们碰都不敢碰,生怕一碰你就化了,还是请我来擦的碘酒呢。隔了半个月,你的脐带才掉了。你爸妈有啥好吃的都给你,有啥漂亮的衣服都尽你,这还不是你亲爹亲妈啊?”宝儿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放了回去。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已经有些敏感了,宝儿猜不透爸爸妈妈这段时间为啥老用那种眼光打量自己。一向疼爱自己的爸爸像是变了个人,宝儿思来想去,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闷气。爸爸的陌生冷漠,让她害怕,除了害怕,她心里还生爸爸的气呢。
上周,学校组织去市里的农业园开展研学活动,一天一晚,要缴费500元。宝儿放学来到菜摊,怯生生地把这事告诉了爸爸,没想到平安一下就气炸了:“钱钱钱,老子挣的钱全花在你这个小报应身上了。”他越说越气,把手上正在整理的莴笋往摊子上一砸,转身走了。宝儿又惊又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小报应”三个字,她受不了这个字眼。
菊香赶紧跑了过来,事情发生不过短短几十秒,她还来不及反应,面对平安的愤怒,她也和宝儿一样胆怯。她搂着宝儿安慰:“宝儿不哭,妈给你交钱。”宝儿回身搂着妈妈,哭得更伤心,她赌气地说:“这个爸爸不好,我不要他了。”菊香呵住她:“不许乱说,你爸,他也一肚子委屈。”“他委屈?”妈妈抹着眼泪不再说话。
这几天,爸爸除了对自己又凶又冷,对妈妈也没有好脸色,说话总是夹刀带枪地,时不时地还摔东西。宝儿从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她怕,她发现妈妈也怕,总是忍气吞声。宝儿暗暗恨妈妈不争气。
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突然就和好了,两人挨得紧紧地坐在一起,更让宝儿心惊胆颤的是,爸爸看自己的眼光冷漠就算了,怎么连妈妈也这样。她想不通,更怕。
心里有忧惧,宝儿半夜就醒了,迷迷糊糊着,感觉一个黑影正坐在床前。宝儿被吓得尖叫起来。“别怕,别怕,是妈妈。”菊香赶紧说。
宝儿嗔怪道:“妈,黑黢黢的,你坐这儿干啥?好吓人啊。”她的背心已经被吓出了冷汗。菊香摸了摸她的头:“没啥,乖,接着睡。”妈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宝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侧耳听到爸妈在卧室里悄声说着什么,她竖起耳朵也无法听清。
卧室里,平安和菊香还在琢磨,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明明亲手从医院抱回来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不是自己的了?夫妻俩一路细数过来,才发现宝儿带给自己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幸福。平安印象最深的还是九年前,自己初为爸爸的那一刻,甚至连第一眼见到女儿时,裹着她的白色小被子上有粉红色的圆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护士推着小推车走了出来:“陈菊香,陈菊香的家属在吗?”听到呼喊,正伸长脖子焦急等待的平安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在!”他两步并着一步跑上前。小推车里是一个柔嫩的婴儿,捆着小被,红色的小脸,小眼睛正挣扎着想睁开。“是个女孩儿。”护士说。